住进饲养驯鹿鄂温克人的帐篷
1984年3月17日-4月30日
1984年3月中旬,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这次除了带照相工具,还带来了简单的行装,目标是走进他们的生活。
终于在本地鄂温克族副乡长果斯克的热心帮助下,把我介绍给他的岳父家,为我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打开了大门
3月17日
上午随检查团一行十多人到九公里的猎民点,他们都是呼盟某局下来了解猎民生活的干部,由乡领导陪同参观。
点上的驯鹿都出去了,“撮罗子”四周是空荡荡的树林,雪地上印有杂乱的蹄印。来的人都挤到“撮罗子”里,我想,这是体察民情,领略一下鄂温克人的原始住屋。他们在里面席地一圈而坐,简单地吃点猎民招待的列巴,喝一喝篝火烧的开水,不住地四面张望。
晚上吃饭的时候,索和我接触较多。他是这里本民族副乡长,对我考察鄂伦春和鄂温克猎民很欣赏,他答应找车送我上山。餐桌上他的胳膊绕过我的胳膊,脸挨着脸,我俩喝了“交杯酒”。
3月18日
本来说好上午有车上山,但是车又坏了。利用等车的时候拍了乡政府向检查团汇报工作的镜头。然后又去了猎业队找赵队长了解些猎民情况。此人精干,似乎能理解我在这里的处境。我要求他派一位熟悉猎民生活的人陪我一同上山。回来到派出所得到卜的支持,冲出这些天拍的黑白卷,看起来没什么太理想的镜头。
午后一点终于出发了。我体会到这时和索的“友谊效应”,否则还不知道怎样上山呢!同车去的有猎民姑娘莲,她是山上猎点的,此次去是让山上的父亲(老猎民)回乡开会。还有专程陪我去的张,他穿件黑色羊皮劳动保护皮袄,是个小个子年轻人。
我们可以在山上住两天,然后坐乡里来接的汽车返回。
……面包车一直沿着公路疾行,车窗外面灰色的树林、白雪,点缀着了绿色的樟松,这时大兴安岭北坡常有的景致。3个多小时以后汽车把我们留在一片树林边缘的雪地上。
从这里到猎民点,还要步行3个多小时。开始我有点不以为然,我背自己的行装,张帮我提摄影箱,莲挎个精致的塑料背包,还有给山上捎的一面袋烟叶。庞大的行李压得我只能低头跟在莲的后面,眼睛看着她留在雪地上的一个个脚印。我愈走愈感到包袱往下沉,虚汗不断地往外冒,热得我不得不解开衣服,最后干脆摘掉帽子、围脖、手套……
翻过山就是黑龙江省的呼中区了,羊肠小道顺着山势蜿蜒起伏,两侧是灰闬闬的林子。5点多种,天空更暗了,一片树上呆呆地落着几只乌鸡。月亮渐渐升出来,山野显得格外宁静而又美丽——这些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欣赏……
终于听到远处传来轻微的狗叫声。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夜空下黝黑的树林里有几处火光。不知是几条狗,一齐热烈地吠叫起来。
我们紧跟着莲走进一个模糊的“撮罗子”。
进到里面,地上燃着一堆篝火,火上吊着的锅里冒着大量的白汽,和烟搅合在一起不断向上升腾。
不一会进来好几个人。我注意到他们都是熟练地掀开门帘,哈着腰进到“撮罗子”里的那种姿势。进到“撮罗子”里都围着火堆坐,长期的野外生活,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有些不整,脸色黑红,跳动的火光不断地变化着他们脸上的光影。
在特殊的环境,我听不懂的语言,使我感到神秘,内心十分激动。
我用“阿亚”、“道劳”(你好),不管是谁,见面就说这句话,他们也都用这样的话来回答我。
我被让到靠里面的鹿皮上坐,人们自然地围着篝火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圈子。来这里之前我准备了酒和糖,按着上山的习惯,我把倒满的酒首先敬给了年龄最大的拉老人,他就是莲的父亲。他接过酒并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向火堆里倒一点,喝完又递给我,我把酒递给了安,安也同样向火上倒了一点,接着就按座位的顺序,一个传一个地轮着喝起来。
我口渴得要命,急着喝了一些水,也吃了东西,急不可耐地拍了照片。
我感到气氛相当好,一瓶酒喝完了,又来了一瓶。张给我做翻译。这时女主人也说话了,她告诉我,他们刚打了3只鹿,去了7天,她是跟着一同去的。
我们在酒意下,互相比划着谈打猎的过程。我脑海里不断地出现打鹿的情景。他们说20号以后还要去,并且说我也可以跟着去。为此,我真是激动不已了!
睡觉是在安的帐篷里,一个毫无保暖措施的单层帐篷,面积比“撮罗子”小,大约有七八平方米,地中央一个方形铁炉子,点着火,倒也很暖和。火烧完了,立刻冷下来。
安40多岁,可看上去他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头发灰白,有点像干草那样僵直,满脸皱纹。但是非常幽默,常说一些逗笑的话,有时还说几句俄语。
他把自己用松木搭的床位让给我住,这个床是在地面上搪两块横木,再用松木排起来,样子很粗犷。他和张睡在地面的皮子上。
我由于喝了茶水,加上初到这样的环境里住宿,大半宿不能入睡。身体在不平的松木上来回翻身,大约在早晨4点才睡着。
3月19日
早晨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地上轻轻地覆盖了一层白霜,桶里的水和昨天的剩饭也都冻结成了冰坨。
7点多还没点火,我就独自起来到外面看看环境。四周是静静的灰白色的山和树木。昨晚我们先去的那个“撮罗子”,已经冒烟了,但还没有人出来活动。鹿群里偶尔有声铃响,这个景致让人感到荒漠而又孤寂。
白天发现,从摄影角度看,与我原来想象的画面有一定距离。首先感到人太少,很难反映一个民族的群体精神,其次,作为一个历史上有特点的狩猎民族,现在穿的服装也没什么特色了。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随便的在“撮罗子”里拍了妇女熟皮子,在外面拍了小猎手以及周围的生活环境。
小猎手
我感到老年妇女总是忙来忙去,不是在地上熟皮子,就是在篝火旁烤列巴,其他人没什么事情做,都闲呆在帐篷里。
在另一个帐篷里住着两位姑娘和少年,地上围着铁炉子,简单地搭了几个铺位,上面零乱地铺些皮张。和他们惯熟的两只犬不是在铺上趴着,就是跳来跳去的和他们嬉闹,大尾巴常常扫过他们的脸面。谁要是休息,就躺在这样的铺上把脸蒙在棉袄里。没想到,在这偏僻之地还有录音机、牛仔裤、阿童木(连环画)。
晚上,帐篷外被模糊的森林包围着,上面满天星斗。我们在帐篷里吃烤鹿肉和灰鼠子(今天不敢喝茶水),别有一番情趣。
3月20日
昨天晚上与安说好了今天早点走,结果太阳老高,他还没动静。快8点钟起来,我看他根本没有什么早走的意思了。外面阳光灿烂,鹿群回来了。这么大的鹿群,是我从没见过的,场面很是壮观。
我用变焦镜头找合适的地点拍后面是雪山,前面有“撮罗子”和鹿群的镜头,对这个场景感到十分满意,不知不觉多拍了一些。在镜头里,我看到几个妇女在鹿群里走来走去挑选能驮东西的驯鹿,又匆匆忙忙地把筋和一些小皮张从“撮罗子”里拿出来,放到皮口袋里……
11点多吃完饭,安把我已经打好了的行装又重新打开,灵巧地分成两部分。他这样做是为了能驮在驯鹿上。
在外面,我拍了他装进了鞍子和往驯鹿上放东西的镜头。
本来我是一直在等待大家同时出发的时刻,拍一张很有气氛的鹿队场面,可是还没等我们弄完,两个老太太早已牵着驮好东西的驯鹿匆匆地走进了树林(也不知道老头是什么时候走的)。不久,我和安也走过去,可是他们早走得无影无踪了。
安牵两只鹿,一支驮我的行装,另一支驮鹿肉和鹿角。他打着裹腿、背枪、挎刀,一只手拿砍刀,样子很有气魄。我前后左右地拍了几张。路途中看到一座废弃的“撮罗子”木架,不知是什么时候谁在这里住过的。
大约走了3个小时,我们回到了来时下车的那个地方。乡里来的汽车已经等在那里,拉吉米老头、老太太,驯鹿和猎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达的,看来他们早都解除了倦意。两个老太太是专门为了牵驯鹿而来的,一会她们还要把驯鹿牵回去。
猎手安和驯鹿
3月21日
清晨起来准备拍敖鲁古雅乡的早晨,可是穿上衣服一看,外面正飘着雪花。回来碰到索,他说要去旗里开会,并且说老头(他岳父拉吉米)准备安排个猎鹿的场面让我拍照,当然是要等他开完会回来,需要五六天。本来因为带来的胶卷不充分,已无意再拍什么,可是既然给我安排了一个狩猎的机会,对我来说可真是千载难逢,我决心利用他们开会这段时间回家取胶卷。
火车应该是午后2点开,结果快6点才开出。车厢里座位几乎都空着。快到金河的时候,索随着火车的摇摆从车厢的一头走过来,表示回来好好研究(指明年乡里的庆祝活动),一再称赞我只身到狩猎民中的行为,是“民族英雄”。他虽然带着几分醉意,但话语里流露着淳朴真实的情谊。
午夜1点到伊图里河,住在站前知青旅社简陋的小屋里,没有暖气,一夜冻成“团长”。
3月25日
又带了3个胶卷。早晨再次上车。近几天下大雪,气温下降,外面是一片银白世界。读《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简史》。到伊图里河又住站内知青旅社。
午后到街里走走,感到这个山城确实寂寞冷清,由此想到我们久居离此不远的家,过路人也可能是这样的感觉吧?
小旅店只有我和另一位旅客。从窗子可以看到站内隆隆过往的火车,不由得想起父亲曾经在这段铁路工作的情景。
3月26日
上次在这个旅店冻成“团长”,这回干脆不脱衣服了。约凌晨2点就有人起来,我于4点上站,这是仍是夜色笼罩,站区内红、绿、紫色信号灯放射着神秘的光亮。
车过阿龙山,据说附近有海拔较高的一座大山,当夏初万山遍绿的时候,山上还有白雪,景致十分壮观。我从车上观察,从塔朗空车站附近向满归方向看,山的效果较好,拟今年6月中旬再来拍摄。
乡里静悄悄的,去旗里开会的人还没有回来。这样看来,如果没有其他变化,我估计最早也得28号才能上山。从现在开始就耐心地等待了。
3月27日
一整天没出门,有些感冒了,嗓子发炎。看书。招待所的玻璃被酒鬼打坏了,昨晚只有我一个人住宿。
据说索回来了,看明天怎样情况。
3月28日
感冒很重。上呼吸道感染(着急上火了)。去阅览室翻翻杂志,打听这几天有没有上山去的人。午后看到索,他说老头还要等几天才能上山。这意味着我还得再等几天,而且不清楚下步还会出现什么枝节。内心烦闷。
3月29日
上呼吸道感染严重,浑身不适,如果真的现在上山,身体恐怕是支持不了。从昨天开始借阅览室杂志解闷,好像阅览室作为猎民文化活动的一部分应该拍一拍,但是没有几个读者。出来在附近看到一个小房子,很有些北方林区特点,正思索要有个马爬犁就太好了,真巧,过来一个!请赶车人在指定路线跑一下拍下来……
3月30日
读书,以排无聊。午后看到索,据说老太太(他岳母玛利亚·索)已从山上下来,我问他拉吉米老头是否马上回去?他说“对了!”但又自言自语说,要开车往下面打鹿去(当然不带我)。我诧异了,不是已经说好了我和他们一同上山去打鹿吗?怎么这会儿老头又单独行动了?
索说:“搬家了,这回搬的离原来的地方远”,同时又说老头也不一定要去打猎了,因为老头说只要索去,他才去……
这样一来我的希望又泡汤了!已经白白等了这么多天!倘要再等下去,恐怕还会如此吧?心情顿时暗淡下来。最后索又说还要筹备猎民大会。那就是说,即使我不拍打鹿,也没有车送我走了,心情极不好,只好看点东西了。
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又等了那么多天,就不应该简单放过一切可以争取的机会。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下。看来这个时候是需要果断和决心了。
3月31日
今日结账,花掉近40元,看来旅费也不太充分,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实现目的!据说老太太明天就要回山,刚才我又和索重复了上山的要求,以及拍打猎场面的必要性,他说回去“商量”,问题是时间,这番话又使我感到很“朦胧”。
今天上级团委来一些人,很有青年人的朝气蓬勃尽头,晚餐在隔壁又是敬酒,又是歌声,乡村式的舞会,感到他们玩得格外尽兴。散舞后,见到随团采访的画报社方某,据说明天能上山。为此我已等了6天!
4月1日
早晨醒来正躺在床上看书,索领着儿子进来,半开玩笑地大声“宣布”:“顾德清同志,去我家吃手扒肉!”——我立刻意识到是商量今天怎样出发的问题,心里异常激动。我飞快地穿上了衣服,顺手带上一瓶酒。一进门,老猎人(拉吉米)正在整装,一只毛茸茸的大狗虎视眈眈地趴在地上。索看到我手里拿的酒,很快把它拿走,我知道这是怕老头见到酒喝多了的缘故。在后屋里老太太玛利亚·索也准备好了行装,她的汉话说不好,但脸上表示着友好的微笑。锅里煮着好几大块肉,架子上还有不少鲜肉,索说这些肉就是他开车把老头送到山上刚打的。
眼前的情景不禁使我下意识地想到了爱斯基摩人、楚奇客人、阿留申人、雅库特人。我感到温暖和快乐。
不一会儿索盛出一盆肉来,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汽。他麻利地用一把尖角弧形刀割肉,并且问我,“有血筋的习惯吗?”意思是说,不完全煮熟的。这时索的妻子拿出酒瓶,索倒了两个大杯,一个给他岳父,一个给我,而他自己则用一个小杯。把我让到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座位上,他随便说:“咱们就用手拿着吃吧!”索不时地用刀拉下一下肉扔在盆里,我们都喝了酒。
此间,索和老头、屋里的人都是一边吃肉一边说鄂温克话,我也大致知道他们是在说关于我的事情。最后索用汉话对我说,他向岳父、岳母、姑姑(妻子懂汉话)介绍了我在这里工作的意义,说我拍的照片在北京都展览过了,报刊也发表了很多,领导重视(指乌夫兰也看过),所以在这里也应该多支持我的工作。
他的这番话真使我非常感动,我意外地懂得了等待6天的非凡意义!
因为用了点酒,讲话比开始热烈了。鄂温克话我听不懂,只能是观察。老头态度平和,说话音调低,但奏律很快,有点结巴。我发现他虽然是常年在山上生活的老猎人,可是皮肤并不粗糙,整个脸型较细,尖鼻子,一缕头发常耷拉下来挡在两眉之间。
吃完饭我先回去整理东西,几天的愁云,一下子散了,一句话正好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过了一会儿索开车回来,结果是一个小小的吉普车上满满地装了我们大大小小的9个人!
外面正是融雪时节,车轮压过残雪,常溅起水花,迎面不时地驶过运材汽车,约20分钟左右就到了满归镇。这是完全汉族特点的林区小镇,车窗外闪烁过拥挤不堪的住房,街道上匆匆拉车的行人,买卖的小摊……我在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些糖和酒,汽车很快驶过小镇,上了孟贵公路。
从满归到点上有55公里,汽车跑了2个多小时。快到达的时候,前轮自动系统出了故障,发出滋溜——滋溜的响声,索立即停车检查,取出工具处理。看他这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是鄂温克猎民的儿子。又开车不久,就进入林中深雪的荒路。索左右不停地紧急调整方向盘,汽车像船一样在雪中摇摆前进。走了不远,雪地里突然出现一位背口径枪的少年,他挤上车来。又走了一会,前面看到“四不像”了!雪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蹄印——这就是快到点上了、
又过了一会车停了,“点”在下面的林子里,从这里步行大约还有2里地。
雪深至膝盖,通到点上的路已被踩出一条窄窄的雪沟,人们只能在里面老老实实地向前走。下面高度不平,走起路来一滑一晃。我自己背行李包跟着安走,他帮我提摄影箱,先进了他的帐篷,在这里吃了手扒肉,也喝了几口酒,然后去另一个“仙仁柱”。
索、拉吉米、玛利亚·索都在这里。除了老一辈,还有姑娘、儿子、女婿,物质也比较丰富。我一进去即被让到里面的“正席”坐,即玛鲁席西侧,主人立刻推过来鹿肉和刀子,老太太倒过一杯浓茶,并且用盘托着送过来(这可能是受俄罗斯风俗影响),老头双手递过酒。在这里,虽然仍是“撮罗子”,但是我能感到是在一个德高望重的大户人家里做客。这时又端来一盘生鹿肝,一小碗盐,大家都用手拿生鹿肝蘸盐吃,我也同样吃了几块(没有生狍肝好吃)。索不时地盯着我,他是看我吃生肝的反应。
他们都说鄂温克话,索告诉我,老头被我的精神感动了,说一定要创造好条件给我拍照的机会,把我的工作看成党的事业,并且说看我就不像是汉人,以为我是少数民族。他还说,这两天就开始打列巴(准备出去带的干粮),盐还不太够,下次车把盐送上来(是指出猎时驯鹿吃的盐)。
现在我真的是陶醉了!几天来,克服种种困难,忍受着委屈和寂寞,不正是为了实现狩猎的理想和愿望吗。
围着篝火一圈坐了很多人,有4位老太太(大多扎着三角俄式头巾)。老太太不时倒过酒来。我看着猎人熟练得用刀从下面往上拉嘴里叼着的鹿肉;观察逆光下猎人侧面的身形——前额和枕骨比较大,加之稍稍前弓的背部,好像这是鄂温克猎人的基本形象。
老太太也在那边喝酒,吃鹿肉,在“撮罗子”里模糊的光线下,她们的动作和脸型都显得很生动。但是非常可惜,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我无法用相机拍下来。
午后4点多,外面阳光有些偏黄,雪地熠熠发光,我们送走了索。
这里一共有两个帐篷,一个“撮罗子”。“撮罗子”是老头和老太太住(这个点上的年长者),另一个帐篷里住着老头的姑娘和儿子,在一个帐篷里是安等好几家临时一块住,我被安排在这个帐篷里,算我一共6个人。帐篷里大家都是坐在地上,出来进去屁股几乎都要擦到脸上。
入夜,帐篷里铁炉子烧得暖烘烘,蜡烛光发着令人感到温暖的黄橙色,外面是黝黑的林子,暗蓝色的夜空闪烁着星光。
由于午后连续喝酒,这时安有些醉了,低垂着头坐在地上,嘴里不知是说什么,还常常捏成拳头好像要打什么。我去了另一个“撮罗子”里,听晚上的联播节目。回来的时候,看到靠里面地面上铺了一块大鹿皮,这是给我用的。我把带来的鸭绒被和狍皮被在上面打开,铺好。躺下感到很舒服,尤其是空气新鲜。可是不一会就感到从帐篷布下面吹进来的北风冷嗖嗖的,脸冻得受不了啦,赶快又起来找些东西堵上……在我的两侧是安和景,三个老太太睡在一进门的两侧,都是在地上铺点皮子,他们的被子是乡里发给的蓝色鸭绒睡袋,有的盖毯子。不一会儿,门口的老太太往炉子里又放些木柴,吹熄了灯。
不久,我就感到腰很疼,这是因为地面凹凸不平。
早晨醒来发现,我已经从开始睡的顶端出溜下来。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射进几道光柱,炉子早被老太太点着了火,烤着我的背部,暖滋滋的很舒服。
4月2日
刚起来的天还很好,树林里不时传来鸟愉快的叫声。但是不久就刮起了大风,我们的帐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有时帐篷布也被吹翻了过去。这时安就弯着腰,小心地绕过坐在地上的人和盆碗,出去把它弄好。现在他已完全过了昨天的酒劲,重又恢复了微笑和幽默。妇女们用炉子烤列巴,这是准备狩猎带的食品,要烤很多。为此,我们几个男的,在树林里扛来一些烧柴,景用斧子把它砍成一节一节,然后从中间劈开,把这些烧柴整齐地码在帐篷门前。
在“撮罗子”里,拉吉米的头上扎了一圈毛巾,一声不响地蜷缩着腿,侧身躺在篝火旁的熊皮上,显然是昨天喝多了。他显得很不舒服。老伴坐在他身旁用篝火烤列巴,烟火熏烤得她眯着眼睛,不时地用手遮挡着火光。有时她突然大声向老头说些什么,我感到她是在生气。在这里我拍了她烤列巴的镜头。
4月3日
起来不久,天就阴下来,又逐渐飘起了雪花,森林里呈现一片银灰色。午后猎业队汽车按约送盐上来了。同车上来一些人又毫无例外地带上了一些酒,一时很是热闹,随之酒精引起的兴奋也显现出来。
因为大家都喝了酒,取盐的活动就由我和一位姑娘去完成了。我们先是顺着公路往回拖,到林子里又用“四不像”来驮,当把盐送到拉吉米的“撮罗子”时,他还明明白白地布置了明天出发的准备。可是不久,帐篷里的事情就愈来愈麻烦了:景已经完全麻醉,其余的人处于酒后的朦胧之中,随着酒的继续增进,喊声、歌声、愤怒声就发展了……
4月4日
酒后的无精打采是必然的,狩猎怎样进行?已不可知了!
在外面,两个老太太搭“撮罗子”了。我一边帮助搭,一边用相机拍下了搭的过程。
晚上唐从外面拿回昨天喝醉了酒被安抛出去的东西。因为喝酒引起的风波完全没有了,互相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歉意,更没有敌意,就像睡了一觉,新的一天重新开始了。眼前的情景使我想到,这是世界上最淳朴的一群人!
两位老太太已悄悄地搬到自己新搭的“撮罗子”里住。新居地面还有一些残雪,她们把树皮、树枝铺在上面,地中央笼着了篝火,但仍然显得很冷清。拉在“撮罗子”那边又开始害酒后的毛病了,头上缠着毛巾躺着。现在,虽然已经做好了一切出猎的准备,但是近日是可不能出猎了,我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4月2日
刚起来的天还很好,树林里不时传来鸟愉快的叫声。但是不久就刮起了大风,我们的帐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有时帐篷布也被吹翻了过去。这时安就弯着腰,小心地绕过坐在地上的人和盆碗,出去把它弄好。现在他已完全过了昨天的酒劲,重又恢复了微笑和幽默。妇女们用炉子烤列巴,这是准备狩猎带的食品,要烤很多。为此,我们几个男的,在树林里扛来一些烧柴,景用斧子把它砍成一节一节,然后从中间劈开,把这些烧柴整齐地码在帐篷门前。
在“撮罗子”里,拉吉米的头上扎了一圈毛巾,一声不响地蜷缩着腿,侧身躺在篝火旁的熊皮上,显然是昨天喝多了。他显得很不舒服。老伴坐在他身旁用篝火烤列巴,烟火熏烤得她眯着眼睛,不时地用手遮挡着火光。有时她突然大声向老头说些什么,我感到她是在生气。在这里我拍了她烤列巴的镜头。
玛利亚·索在“撮罗子”里烤列巴
4月3日
起来不久,天就阴下来,又逐渐飘起了雪花,森林里呈现一片银灰色。午后猎业队汽车按约送盐上来了。同车上来一些人又毫无例外地带上了一些酒,一时很是热闹,随之酒精引起的兴奋也显现出来。
因为大家都喝了酒,取盐的活动就由我和一位姑娘去完成了。我们先是顺着公路往回拖,到林子里又用“四不像”来驮,当把盐送到拉吉米的“撮罗子”时,他还明明白白地布置了明天出发的准备。可是不久,帐篷里的事情就愈来愈麻烦了:景已经完全麻醉,其余的人处于酒后的朦胧之中,随着酒的继续增进,喊声、歌声、愤怒声就发展了……
4月4日
酒后的无精打采是必然的,狩猎怎样进行?已不可知了!
在外面,两个老太太搭“撮罗子”了。我一边帮助搭,一边用相机拍下了搭的过程。
晚上唐从外面拿回昨天喝醉了酒被安抛出去的东西。因为喝酒引起的风波完全没有了,互相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歉意,更没有敌意,就像睡了一觉,新的一天重新开始了。眼前的情景使我想到,这是世界上最淳朴的一群人!
两位老太太已悄悄地搬到自己新搭的“撮罗子”里住。新居地面还有一些残雪,她们把树皮、树枝铺在上面,地中央笼着了篝火,但仍然显得很冷清。拉在“撮罗子”那边又开始害酒后的毛病了,头上缠着毛巾躺着。现在,虽然已经做好了一切出猎的准备,但是近日是可不能出猎了,我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两个老太太很快就搭起“撮罗子”
4月5日
大自然经过一夜的精心雕琢,变成了晶莹世界,可是不久就刮起了大风,宁静的世界又变成漫天雪雾,迷迷茫茫。出去拍了几张照片就缩着脖子跑进来,躲在黑洞洞的帐篷里往外观望。风渐渐停了,天空开始真的落起雪花来。
今天和英出去打乌鸡。可是艰难地在茫茫大雪里行走,往返7个小时无一所获,疲惫至极。途中发现雪上常有些小昆虫在爬动,真不知它们是如何在这冰冻世界里活过来的。
晚上得到消息,拉仍不能起来,要我们3个人背“背夹子”出去打猎。显然,来时说的那种“打鹿”场面没有了。而且拉的女儿说,她爸不出去就打不着,原因是她爸去了可以带狗撵,安没有狗就打不着,最后又说“安是个懒汉,什么也打不着!”毫无办法,我只能顺其自然!
4月6日
天晴。一只啄木鸟在不远的地方“咚咚”的叨木头,声音清脆悦耳,灿烂的阳光晒着洁白的积雪,下面已慢慢融化了。
现在,每到外面走一趟,鞋就会弄湿,又不好烤干,穿着湿鞋非常难受,所以我尽量不出去,躲在帐篷里看带来的杂志。
午后去拉的“撮罗子”,他还是起不来,老太太已不打列巴了,在另一处半卧,仍是满脸的不高兴。我估计可能还是因为那场酒的“余波”。老头通过安用汉话问我有没有裹腿,又把他的裹腿拿给我用。
今天在这里我发现一个“卫生设施”,老头身边有一大团“恩考”(苔藓),他向那上面吐痰,而不随地乱吐,这是我从来没发现的。
4月7日
天气晴朗,起来就把被子拿到外面晒。然后和英到小河沟背冰块(用来烧水做饭)。回来又去拉的“撮罗子”,他还是起不来,老太太同样是昨天的表情。由于语言不通,一些事情我不能马上明白,后来听说拉的精神不好,睡睡觉就跑(我估计是酒精中毒),老太太的意思又不让我们出去了,这时候我已经打好了裹腿做了出发的准备。
这些天来,英和我的关系接近了很多。他约十二三岁,很聪明、也很顽皮,常和我在一起放录音机听音乐,拿“铁臂阿童木”画本看,我跟他放7.62步枪,他还约我去他们的帐篷吃饭。和他的接触,解除了我很多内心的烦闷,,可是他两个姐姐仍没有过多的语言。
今天我让英穿上犴皮夹克、套裤,领上狗,在山上拍了“小猎民”。他是骑着驯鹿跑到山上的,一副勇猛形象。山坡上雪深至膝,雪里绿色的樟松、马尾松生机勃勃,蓝天衬托着白雪特别耀眼。回来又拍了“猎民姑娘和驯鹿”,感到今天他们配合得都很好,这可能是感情沟通的结果。
4月9日
醒来,外面又是一层厚厚的白雪。据说明天乡里来汽车接猎民回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猎民大会”。心里矛盾重重,现在仍没有达到目的,是否要跟车回去?又听说开完会回来“搬迁”,我是否再等待“搬迁”?如果回去再回来是否合适?
4月10日
外面仍在下雪。据说回乡里开会的猎民有二十多人,列席人员近三十人。会期五天,集中伙食,备有酒品。届时,亦将举办联欢晚会。猎民已习惯把这个会议视为自己的节日,还听说这次会议解散猎民队,由乡政府直接管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可能要热闹一番吧!经过左思右想决定不回去,在这里等待他们回来“搬迁”。
午后,这个点上回去4位,都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安和景今天换上了新洗的衣服。点上还要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因为人少,他们也希望我留下来帮助照看驯鹿。原来我住的帐篷,现在只剩下唐(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性),所以把我调到年轻人这个帐篷里住。这里走了一个姐姐,还剩下一个妹妹和弟弟。
由现在开始,我要等到17号他们回来,估计“迁徙”要到20号左右。我想,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下去!
在新帐篷里刚睡下,狗就在我的头上喘粗气,狗爪子有时碰到我的头顶,害得我既不敢喊也不敢动,一宿没睡好!
4月12日
夜里2点,突然被狗叫吵醒,听到山上有南腔北调的汉话喊叫声和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白天弄明白是满归木器厂利用夜里封冻往外抢运木材)。
天气晴朗,春光明媚,洁白的雪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地融化了,树林里散发着清新的空气。
午后用近摄拍了雪下的苔藓以及驯鹿啃吃苔藓的镜头,这是计划要拍的内容,利用率可能很大。
老头精神已基本恢复正常,本来说今天出去打乌鸡,还要带些简单的露宿用具,后来又说雪化得太厉害不出去了。
4月13日
午后2点和老头、英去“乌鸡圈”打猎,我简单地准备了行装,他俩分别背了7.62步枪和口径枪,每个身后都背着一个“背夹子”,上面有毯子、毛茸茸的皮子(熊皮)、水壶、铝锅、茶缸、斧子、列巴,老头还背有一副滑雪板,英领猎犬“乌梯”。
我在后面观察,这是鄂温克狩猎吗?拍了照片。但是,这并不是我理想的那种狩猎场面。
雪融化得非常厉害,脚一踏上去就成了稀糊状,一跐一滑,没走几步雪水就浸到鞋里。3个多小时单调而艰难地行程,脑海里浮想联翩,任凭脚步机械地向前迈动。
在太阳泛黄时我们走到山上,这里的树木遮天蔽日,雪也似乎还没怎样融化,脚踏在上面发着嘎吱噶的响声。
突然,“噗啦啦”,一只庞大的乌鸡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去落到不远的树上。英上前几步一枪击落!于是我们也就此结束了沉闷的旅行。
在雪地上露营,总有些诗情画意般的浪漫味道。天快黑的时候篝火点着了,在篝火上烧水,烤列巴,烤鞋。天完全黑了,火光的色彩更鲜艳,近处的树干也被火光照得通明。我用闪光灯拍照,充满了欣赏的心情。
老头在雪上砍了很多樟松枝和树叶,我们就在上面睡觉。我和衣钻到狍皮被子里,躺着看月光下的白雪、森林、灌木。小风吹得我鼻子、眼睛凉丝丝的,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夜里2点多钟醒来,此时月色更明,月光下的景致诱人,我顺手拿出相机趴在原地,用双肘支起来拍了“月夜的森林”。这时,篝火还在燃烧,静静地林子里偶然有烧柴嘣出的“劈啪”声。看着周围的雪景,他俩熟睡的姿态,真是敬佩北方民族不畏严寒的精神!大约5点多钟,感到有人拨动篝火了。老头和英已经坐起来,在细微的晨风中四处张望,好像是在看看有没有乌鸡。
吃过列巴,老头穿上了滑雪板,父子俩领狗出去打乌鸡。我利用这个时间补写了日记。
突然,离我不到百米远的地方响起了“嘎嘎……”声,随之,传来乌鸡起落,扇动翅膀的声音。我循声摸过去一看,正有一只乌鸡翘着尾巴,张开翅膀,在雪地上转圈子呢!那全神贯注和精神抖擞的样子,真像一个“艺术家”在精心表演!
可惜因为光线太暗、照不下来,我在树后偷看它很长时间。
4月14日
据说,乌鸡“跳舞”是在找配偶。8点多钟,老头真的抱回一只乌鸡!英没打到什么。上午,老头扒完鸡毛就回去了,其实他早晨出去主要是看有没有犴,乌鸡是顺便的收获。我和英继续留住一天。
中午和英领狗出去转一转。出去不久,狗就从草丛里撵出来一只被英打落的乌鸡!回来他说自己烤,自己吃。于是他用刀把乌鸡拉开,问我要哪一部位,烤的时候,他又不断地拿起来比较哪一个大。我瞧这小家伙处处显露着孩子的心理。但是他叫我做什么,又几乎是“命令”的口气,管我叫“老顾”。自然,一切都得听他的。
他是大脑袋,长头发,特别是前后脑都很大,红红的脸,翘翘小嘴,细小眼睛。在山里几天也不洗一次脸,一个典型的小猎人……
傍晚,我们又去附近等待乌鸡“跳舞”,刚到不一会,就听到“噗啦啦”飞来乌鸡的声音,接着开始“嘎嘎……”的“舞会”。可惜林子太密,看不清乌鸡落在哪里。最后,才看到一只乌鸡落在附近的秃树上,它一动也不动,那精神好像是为“舞会”站岗的,结果被英一枪打落下来。
天黑了,林子里一片寂静。回到营地,英借着篝火,把手从乌鸡屁股伸进去,掏出里面的内脏……
4月15日
快到凌晨3点,就听到林子里有轻微而神秘的“嘎嘎”声。5点左右,响声好像就在附近。我急忙叫醒英,他顾不得穿鞋,拿起枪就向前摸去。我发现他年龄虽然很小,但是打猎方面却像成年人那样成熟。但此次不知为什么,也可能是看不清目标没打中。他回来穿好鞋又消失在树林子里。
太阳出来了,英从林子里背出一只乌鸡。他说一共打到3只,两只受伤不知落到哪里了。这里乌鸡多,我们准备明天带点吃的再来。8点多开始往回返,这时英的装束打扮是:领狗、背枪,前后两只乌鸡,真是名副其实的小猎手了!我拍了照片。
走着走着狗又竖起耳朵,英把绳子解开,它边嗅边找,最后找到一只宽尾巴的小花鼠!我忙用长镜头拍,英又不惜辛苦地把它从树上抓下来装到自己帽子里。
晚上索开车到山上接回他的岳夫、岳母,据说猎民大会期间,要为所有的猎民检查身体。
4月16日
天晴了,上午我用鹿筋缝好穿坏了的鞋。老头知道我的鞋坏了,把他的棉鞋留给我上山穿。英给我配备了一只口径枪,一个鹿皮绣花子弹袋。我们午后1点出发。现在,山景已有了明显的春意,在短短几天里,雪化掉了一半,有的地方露出了松软草皮和成片的“牙格达”(一种能吃的野果)。有时脚踩上去,果汁就把雪染成了鲜艳的粉红色,很诱人食欲。
找到上次的宿营地之后我们就立刻准备柴火。不久,天空乌云密布,又刮起了大风。我们呢一边干活一边随便拣地上的野果吃。傍晚打到两只乌鸡,其中一只几乎是落在英的头顶上……刚睡下时风还很大,风向不稳,到了午夜,风停了,开始莫名其妙地下起雨来。好像是今年头一场霏霏细雨,本来可以有些抒情色彩,可是在这漆黑的森林之地,情况就完全相反了。事先无任何准备,现在欲藏无处,欲走不能,我急忙推行小家伙,看他怎么办。他一咕噜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夜空,“睡觉!”又把毯子蒙起来,不管天空下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被子在逐渐加重,靠近火的一边似乎在融化。我张开一点被缝看,英也被埋在雪下面。他睡得很香甜。我知道,这时候不能随便起来,因为一动,被子下面这块唯一没有雪的地方也要失去,所以就在里面蜷缩着身子,耳朵里听着“唰唰”的飞雪色声,只盼快点天亮。
5点多钟起来,外面一片银白,篝火已被雪压熄,一切东西都被雪盖在下面,狗也从雪里钻出来。我们从雪里翻出东西,马上往回返。雪还在下,途中见到一座汉族工队帐篷,在这里受到了热情招待。他们惊讶地问我:“你经常和猎民一块在外面,没有做病吗?”我说没有,他们像是看一个奇怪东西似的看着我。帐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4月17日
这几天点上平静,算我只有4个人。天气不好,胶卷又只剩1个,只等拍“迁徙”的场面了。
我发现,鄂温克老少都笃信“有鬼”,很多人都说自己“看到”和“听到”过死者或死者的声音再次出现。英问我敢不敢说:“鬼,你来!”我照说了一遍,从他的表情看,简直不相信我有这么大胆!安也曾说过,一个人在山上的时候,常能听到“哭声”和“笑声”。其实他们是把一些自然现象产生的错觉和幻觉,与“万物有灵”的原始观念结合在一块了。他们还坚守一定的传统习惯,一次,英让我把一双鞋递给他,我好没在意地从火上扔过去,没想到他的脸色都有些吓白了,瞪着眼睛对我说:“那是我妈的鞋!女人的东西不能从火上过!”他们也不让小孩吃乌鸡心,说小孩吃了乌鸡心长大胆子小。所以这几天打的乌鸡,心肝都叫我吃了。
4月18日
上午和英继续进山。
刚走到半路,遇到乡里回来的汽车,上面坐着老头、老太太以及从乡里开车回来的其他猎民。他们的脸都有不同程度的肿胀和疲惫相。英被叫上车,随他开车回乡检查身体。在车上我看到,除了带回一些米、面、油等生活用品外,还有四五瓶酒。回到点上卸完车,安让我进帐篷里喝酒吃乌鸡肉,在山上这是非常实在的慰问。可是继续下去后果会如何?我怎么办?我想到刚来时的那种情况,还是离开几天好,决心一个人也要到山上住一住。开始安说“一个人不行,出事——”我坚决要求,还希望带上猎狗,又让英和他妈妈玛利亚·索说,最后他们同意了,告诉我“不要放开狗”。
吃完东西,我带了毛巾、日记本、口径枪、22发子弹、3个列巴和灰色的猎狗“巴拉布什”上了回去的汽车(车上还有其他回去检查身体的猎民),在叉线处下车分手。
我走出很远了,好像他们几双眼睛还在后面盯着我。我把猎狗紧紧地牵在手里,坚决地向山里走去。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希望即刻得到乌鸡!看着山坡一片片树林和灌木丛,在充沛的阳光下露出春天常有的那种微红色,心里不知是舒畅喜悦还是激动。没想到,刚拐向山坡,猎狗就突然竖起耳朵,没走几步,“噗拉——啦!”飞出几只乌鸡落在树上。我突然感到心脏提到嗓子眼了,瞄着乌鸡立即开枪——只打下几根羽毛!再想开枪,子弹推不上膛,弄了半天才想起拉大栓推子弹壳,可是乌鸡已无影无踪了!
到山上拴好狗就开始弄柴火。一个人露营也要弄些粗大的,能烧时间长的“站干”。一根一根砍下来又扛过来,转眼就到了傍晚。我点着了篝火,把带来的3个列巴先给狗一个,心里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打到乌鸡!“急忙烧水,吃东西,然后拿枪到上边“乌鸡圈”等候。冷风习习,林子里静悄悄的,黑夜即将来临了。不一会,听到稍远处有一个庞然大物扇着空气从天而降——这是乌鸡!但林子里一片模糊,又看不清落在哪里。终于“嘎……”发出叫声了,我循声而去,果然在一颗树顶上看到了它的身影!此刻我心跳得更加厉害了,甚至呼吸都好像困难了,偷偷向前摸了几步,“叭、叭!”两枪——什么也没打着,乌鸡逃之夭夭!这时天已黑下来,我回来把火加旺,烤鞋和裤子。火堆噼啪作响,发着耀眼的光亮,火堆以外的世界黑洞洞的,好像什么也不存在了,拴在附近的狗,两只眼睛发着绿光,可是我不害怕,我想,只要狗安静,这里就是安全的。我把黑瞎子皮铺上,盖上了毯子,开始怎么也睡不着,鼻子里也总闻到一股驯鹿的腥臊味,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4月19日
凌晨3点多钟,乌鸡已在那边“嘎嘎”地响了。立即起来,心里异常紧张地拿着枪,慢慢向前摸去,本想靠近点再打,结果反而给弄跑了!回去吃东西,刚吃了几口,又听到“嘎嘎”的声音,清脆的响声好像发出巨大的诱惑,使我再次拿起枪循声而去。果然看到一只黑色乌鸡落在树顶上,心跳加剧了,耳朵里响着“咚咚”的跳动声,我两眼直盯着乌鸡,枪口对上了乌鸡,——叭!一枪没动;叭!又一枪没动;第三枪,乌鸡应声而落!顿时心花怒放!赶紧跑过去一看,残雪上一只庞大的乌鸡,那样子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啦。我看着它美丽的黑色羽毛,脖子上闪动着绿光,眼睛上一块大红点,第一次体会到“猎获”的滋味!有满足,有幸福,还有一种骄傲感。
5点多钟太阳露出来,营地上挂着我打的乌鸡。现在,感到一切都格外美好!中午背上枪又领狗出去转了一圈,但是什么也没有,回来感到身体累了,躺在火堆旁沐浴着阳光休息,看着天空上的浮云,听着风吹树的声音,好像掉进了大自然的喧嚣世界,不知不觉睡着了。
午后4点再次领狗出去,在一片密树林子里狗开始主动往一个方向使劲地拽,忽然,一只乌鸡“噗啦啦”从草里飞出来落到树上(这时我要先把狗拴在一个地方,否则它就会撵跑乌鸡),一连打了5枪,最后它负伤飞跑了。我又追了很远也没看到,本想回来领狗往回走,可是狗却使劲向乌鸡飞的方向挣,大约这样挣出五十多米,我感到被它拽得太费劲,就干脆放开它,在后面慢慢地跟,不料,突然草丛里发现了一只乌鸡,上前拿起来一摸,体温还热,说明正是被我刚才打中的那只。可是它已经飞过一片林子,走出百余米,这真是天大的奇迹!我把乌鸡拿起来向空中一扔,狗立刻扑过去咬它一口,看来它也很兴奋。我拍了拍它的头,回来又给它一块列巴表示嘉奖。
傍晚风逐渐大起来,天空乌云滚滚。6点多钟我又拿起枪去上面等候。树林被风刮得呜呜作响,似乎风声里真有各种声响,这时我想起了安说过风声里“鬼哭人叫”,感到很冷,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乌鸡的踪影,只好回去了。风更大了,树吼着,晃着,火苗被风吹得转圈跑,木灰和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天空更暗了,感到今天比昨天还冷。我在火堆旁用斧子刃把乌鸡屁股先拉开一个口子,然后也把手伸进去掏出里面的内脏,在火上烤乌鸡的心肝吃。现在列巴显得紧张了,但是我不能吃乌鸡肉,我要把它带回去,让他们看到我的“猎获”!这时,风大得厉害,睡下也感到很冷。9点开始有雪花飘落,接着又变成了雨点!我害怕像上次那样被雪压在下面,立即起来在地上用木棍支起个两尺多高多叉的架子,把长杆的一头搭在上面,就像儿童玩的“机关枪”,然后拿出一块毯子蒙在上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窝棚”,躺在里面风雨是被挡住了,但是去掉了一张毯子,“窝棚”又阻挡了火堆的热辐射,身体反而感到更冷了。没有任何办法,一会睡着,一会被冻醒……挨到凌晨4点,天还在下零星小雨,我怕雨愈下愈大难走,赶紧起来收拾东西,把毛巾扎在头上,两只乌鸡拴在一起往肩上一搭,背上枪,领着猎狗往山下走去。
这时大约是4点半,天还不太亮,周围树影黑沉沉的。刚走出不远,听到一只乌鸡在雨淋中寂寞的还想叫几下,我摸过去打出了最后一粒子弹,可是它根本不动,我也毫无办法了,背着东西径直往山下走。现在到处都是残雪流水,鞋很快就湿透了。
下了山,在一条融雪形成的小溪里先洗了脸,最后又干脆洗了洗落在头发上的黑烟。这时我突然想到,现在,大多数人是在睡觉吧?有谁会在这样僻野的冰溪里洗头?洗完之后的头脑顿时感到异常清醒,头发里凉丝丝的,散发着香皂的清香气息,精神上也感到轻松了许多。
4月20日
快到7点回到点上,先去安和景住的帐篷。从外面看,好像没人住过似的寂静,帐篷上的烟筒落在地上,白面还在外面淋着雨水。
帐篷里冷冷清清的,一片狼藉,景和安都用鸭绒被紧紧地裹着头沉睡。从烟囱孔和布门窗吹进来的雪,成了小小的雪丘,几个空瓶子散乱地倒在地上,看样子两天没烧火了。我把一只乌鸡留给他们,然后到老头的“撮罗子”里。两位老人正在吃饭,火堆的吊锅里煮着羊肉(从乡里带回的)。他们一见我都笑了——可能是看我安全回来的原因吧!老头问我了几个(打几个)?我说“两个,狗非常好!”老头又问我洗脸没有,拿出饭桌、白糖,烤上了列巴。我不管他们能否听懂我的汉语,一口气讲了狗撵乌鸡的过程。从他们的微笑和对我的热情上看,我感到二位老人对我这次单独出猎很满意。老太太从锅里捞出肉,老头用鄂温克话想老太太说了些什么,我估计是说“包格道来了倒点酒吧!”老太太也向老头说了些话,可能是“你别喝了!”所以只给他倒了一小碗,其实这已经是破例了,因为这些天老太太一直限制老头用酒。现在,虽然是在一个阴暗早晨的“原始住屋”里,我却体会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庭”才有的那种温暖……
太疲倦了,我到另一个空帐篷里烧上火,舒舒服服地睡起来。
午后风雪弥漫,气温下降,帐篷被风吹得鼓起来。4点左右,乡里汽车来了,英和回去检查身体的猎民都回来了,同车还上来一批分配猎民承包驯鹿的工作队员数人,他们立刻开始搭帐篷、搞伙食,一时,点上喧闹起来。
4月21日
终于盼来了今天搬家。但是天气不好,时阴时晴,为久盼的“迁徙”蒙上了一层灰濛濛的色彩。各家用来驮东西的驯鹿都从鹿群里找出来,一堆一堆地栓在栏杆旁,要驮的东西也一包一包地用皮条捆好了。“撮罗子”上的帆布都拿下来,露出里面伞形支架,昨天来的工作队拆下来刚刚搭起来的帐篷。每家的东西都是由自己的驯鹿驮运,所以是自己忙自己的。我住在老头家的帐篷,行李就由老头的女儿缚在他们家的驯鹿上,她又给我拿来了他父亲的水靴子,我把自己那双张开口的破皮鞋换下来,高高地挂在树上“留作了纪念”。
我拍了整理东西、驮运和鹿头上的装饰。
这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也是我看到每个人都派上用场的时刻。
驯鹿按顺序一头连着一头,五六头一组。最前面打头的是老头和三姑娘莲,她最能干,因此连也是晒成黑色。中间的是四姑娘,后面是他们的母亲,最后面就是唐克、叶莲娜、达吉杨娜家的了。我赶紧抢拍了几个镜头,又被分配和英在后面赶大片的鹿群,随时把离群的驯鹿赶回到群里,所以迁徙的途中只能从后面拍照。现在,相机里仅剩下20片左右的胶卷了,因此需要谨慎地使用。
路很不好走,残雪,泥泞,又不时刮风落雪。有时走进开阔地带,有时钻进松树林里,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看到最先出发的拉吉米砍在树上的路标。
大约3小时到达新址。这是一片靠近大山脚下的树林,山脚下有条小溪,环境显得清净而幽雅。据说,过去的一个夏季他们也曾住过这地方,现在尚有一座遗留的“撮罗子”木架和残缺的围栏,显示着历史的遗迹。
明天,妇女们还要把剩下的东西驮过来。
4月22日
天晴,刮风。树被吹得来回晃动。上午为新帐篷弄烧柴。
中午一个人顺着来时候的路标往回走,想找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等待回来的鹿队,从前面拍一组“迁徙”的镜头。在树林里先遇上往这边来的景,他背着枪,一副憨厚可爱的样子,蓬乱的头发下面留着汗,吃力地拉着一头刚刚分娩不久的母鹿,后面跟一头刚刚生下,身体还不结实的小幼鹿。
景告诉我:“安的胸前都是血!”我问他什么原因搞的,他说不知道,可是昨天他们是在一起过的夜。
……耐心地在山坡上等待,在大风的陪伴下补写了昨天的日记。突然,林子里传来沙沙的响动和轻微的铃声,渐渐的,一长队驯鹿满驮东西出现了,愈走愈近,这是我感到最有森林民族特征的场面之一。风尘仆仆、疾步潜进的中老年妇女牵着驯鹿,旁边伴着猎犬,还有端坐在驯鹿之上,扎俄式头巾的老太太,这一切都表示了鄂温克人的气质。我一口气接连拍了几张,但是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常常走出了我的镜头……
玛走进了告诉我,安用口径枪把自己的右肩打穿了!她把手里牵的狗交给我,让我领着走。
午后安一个人背枪回来了,步履有些蹒跚,脸色肿青,但仍然有说有笑地招呼我到“撮罗子”里喝酒。我看他上身右侧靠近胳膊处,前后有一黄豆粒大的伤点,还有被子弹穿透的衣服和染成红色线衣上的血污,他拿东西的手有些发颤。据说,他喝醉了,少了衣服和子弹。前几天我听说他说过不愿承包驯鹿,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4月23日
晚上刚要入睡就听到外面骚动,不一会说,乡里来人了。这是工作队根据安得情况,早晨就派人回乡做了报告,乡里立即由书记、派出所、医生组成工作队紧急上山。医生金先给安做了检查,他说,子弹只穿透了肩胛骨,幸亏没打到肺和血管,否则就危险了!他在“撮罗子”里给安做了包扎,让安吃了两片消炎药,说怕引起铅中毒,要回去观察治疗。安自己不想回去,大家都劝他回去。
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以调查了解为主,先后请了唐、景、莲的给几个人问询,可是问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是莫名其妙地笑,也多少流露出紧张情绪。最后安被说服回去了。
本来我也想坐这辆车回去,因为地方太挤又留下来。据说后天有车上来。
4月24日
今天感到腰腿酸疼。只等明天来车回去了,可是英又来找我去乌鸡圈,最后还是和他们一同去了,我想尽可能多体会一些鄂温克生活。
这时候山上的雪都退下去了,森林植被裸露,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傍晚,只有我打到一只乌鸡,因而心里增加不少兴奋感。晚上燃着篝火,用狍皮被裹着身体,躺在厚厚的树叶杂草上,嗅着大自然的芳香,仰望天空,心情十分舒畅。
4月25日
凌晨3点起来,静谧的林间弥漫着雾气。果然又响起了“嘎嘎……”声,英弯着腰摸过去,一只还没来得及迎来曙光的乌鸡成了他的猎物。
清晨,圆圆的、桔红色的太阳,透过淡蓝色的林木,在远山边冉冉升起,树林中雾气迷离,营地上照着暖暖的晨光。
……非常有趣,在我们还没有走前,又一只乌鸡被英打伤了翅膀,英用棍子在后面赶着,它极不情愿地走出来。它失去了自由飞翔的能力,仍充满了野性,红着眼睛,涨鼓着脖子,立起了羽毛,那样子十分可怕,不一会就气死了。
回去步行5个小时,可是今天乡里没来车。
夜里肠炎发作,几次出去解手,体会到漆黑的树林里,散发着春天大自然特有的湿润、清新的空气。夜空上乌云滚滚,黑黝黝的树林里白色的驯鹿呈现着神秘的浅灰色,它们随着撒尿声从四面八方跑出来。因此,要一边撒尿一边躲闪它们。
工作队的帐篷里有咳嗽声,外面还有一小堆桔红色的篝火,此刻是凌晨一点钟。
4月26日
“撮罗子”周围点了两堆火,工作队今天给各家承包的驯鹿烙印好。几个队员喊叫着,抓来驯鹿,将烧热的烙铁迅速地在鹿臀上一按,霎时,一股强烈的浓烟伴着烧毛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
午后天骤阴,开始刮风飘雪。近些日子正是驯鹿产羔季节,所以女人们都抱着笼头,目不转睛地在外巡视,把临产的驯鹿戴上笼头拴住,把产仔的牵回来,把母鹿遗弃的小鹿崽抱回来。新生的小鹿脖颈上都拴着鲜艳的红绿布条。
搬家和驯鹿产羔的时候,也是妇女最繁忙的时候。
4月27日
午后从乡里来的人捎来一封家里写给索的信,打听我的下落。她们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看来真是到了要走的时刻。据来者说,30号有车上来。
4月28日
阴,外面下雪,一片银白。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腥气,帐篷内更显得阴暗潮湿。和罗立克要一块白布缝口袋,把全部胶卷装进去,准备尽早邮出去冲洗。已经没有任何事可干了,常和安老太太聊天,发现她很会喝酒,每次只喝一点点。她知道很多事情。
4月30日
工作队员开始整理行装,分驯鹿肉,把肉用塑料袋包起来。驯鹿是昨天用口径枪杀死的。这些大多由壮劳力组成的工作队员,开始大手大脚地忙碌着装自己的麻袋。有的装鹿皮,有的装猫头鹰,有的装松树明子,帐篷内外大片零乱。从帐篷到公路,还得步行40分钟。有的队员在嚷嚷找驯鹿驮行李,有的自己扛。
我的行李是老头家驯鹿驮运的,当时我还不知怎么办,可是他们早已经默默地给我准备好了。这个行动更使我感动。
临走前与点上所有人告别,面对这些淳朴的人,真不知说什么好……
在公路上等了很长时间,几乎感到没希望了,汽车才嗡嗡的上来。随车回来几个五一节放假的学生,其中一位穿蓝绒衣的孩子,不声不响地递给我一封信。这是家信,看来真是得回家了!
按现在的时间返回满归,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当日的火车了。本想到满归住一宿,胶卷邮出去,整顿一下,可是事情非常凑巧,快5点到满归,活着晚点了,大约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发车。
这时邮局关门了,商店也正要关门,我挤进去匆匆买了牙膏、牙刷、香皂、背心内裤,就背上行装上车站。发现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可能是形象不佳,衣服不整,行装古怪吧),但是我什么也不管,内心充满胜利似的喜悦。
午夜一点到伊图里河,又住进站前的知青旅社,本以为现在能暖和些,没想到,锅炉都不烧了。尽管这样,进房间就脱衣服,换上了新买的衬衣。这时我发现,同室的另一位旅客也抖抖索索地钻进了被窝。
与养鹿人在山上生活58天
1984年7月19日——9月14天
我多次来这里以后,被鄂温克养鹿人视为山上的一员。我与他们共同生活劳动并拍了很多照片。我愈来愈感到搞个“饲养驯鹿鄂温克族生活风俗摄影展”的必要和可行,于是就做了一个更细致的拍照计划,努力实现。
7月19日
刚刚吃过早饭,松进来憨声憨气的找“顾大爷”,说车在外面,汽车是送上山锯茸的人的,已经坐好了一些人。
开足马力的汽车疾行了一个多小时,突然,前方的树林里露出几个鄂温克妇女牵着一群驯鹿,在阳光下,丁丁当当地很像一副轻松优美的图画。可是走近了一看,就不感觉轻松了,妇女们脸上流着汗水,蚊虻在周围喧闹,鞋被水泡的湿大,裤腿捋过膝盖——是刚刚趟过河水向新迁徙点进发。于是我们就此下车,尾随其后,又趟过一道河,经过一段齐腰深的草丛,进到一片高大的樟松树林里。这里遮天蔽日,植被茂盛,透过树干看到刚刚打起来的圆锥形“撮罗子”和尖顶帐篷,蚊烟缭绕,驯鹿静静地聚在一起。
因为我们的到来,点上开始喧闹起来。按这里的习惯,不管是什么人来都会被让到篝火边上坐,喝水、吃东西。我毫不例外成为围着篝火中的一员。
可是,由于突然带来这么多酒,点上秩序有些乱了。还没开始锯茸,天空突然变阴,接着就是一场暴雨,后来锯茸的走了,山上剩下的大多是酒后兴奋状态的人,不时有高喊声。傍晚,少年毛西和我到公路边取行李时,顺便把带来的酒藏在树林里,这样可以避免些麻烦。通常,这里的人也是这么做。毛帮我藏得很来劲。
这里的孩子对父母酒后的状况了如指掌,又毫无办法,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藏酒”,好像是在做游戏。
晚上我把自己带来的行李拿到景的“撮罗子”里,吹起了气垫褥子,随便放在散发着清香的草地上。
夜深了,另几个“撮罗子”里还有说话声和唱歌声,接着就听到哗啦啦地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防雨布上,声音愈来愈大,细细的雨丝淋在脸上了,赶紧起来把位置往边上挪……头脑里不断地闪现着刚才的场面——淳朴善良的人们,烧酒的炙热,大自然的芬芳,漆黑的雨夜……
7月20日
早晨外面还在下小雨,朦胧中,耳朵里响着早起的主妇们脚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一宿虽没被大雨淋着,但是鸭绒被的表面也是潮乎乎的。早饭以后天晴了些,有不少驯鹿集中在“撮罗子”附近,我赶紧出去在潮湿的树丛里拍了“夏天的营地”、“熏蚊烟”和“鹿茸”——珊瑚般美丽的“桂冠”。现在,人们激动的情绪没有了,鹿群里静静地飘散着蚊烟,点上很寂静。
据说要打猎去,但是驮大东西的驯鹿还没回来,我就是盼望着早点去打猎。
7月21日
点上的小朋友常到我这来玩,在我住的“撮罗子”里有土狍、毛西、达西3个小孩。他们对我的照相器材和气垫褥子非常感兴趣,有时打开我的摄影箱围着看,在气垫褥子上蹦跳,问一些我想不到的事情,让我讲故事。
今天我把他们调动起来,帮助我一家一家地找东西拍照,拍了很多鹿鞍子图案。最后拍到拉老头家,原以为不会有什么突破,没想到英在一个精美的桦皮盒里悄悄地拿出两个“玛鲁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鄂温克神偶(实际是俄国东正教玛利亚像),两个分别装在小镜框里,镜框下拴着红布条子。
对于狩猎民族偶像的传说我是早就听说过,有相当神秘的色彩。现在,我像传入了禁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匆匆拍了黑白和彩色照片,猛一抬头,看见莲在向我们这里注视,本来想到另一侧拍些鹿鞍子,终于被她的喊声制止了。
今天有收获,心里感到无限轻松。午后又在林子里拍了飞龙鸟、夏季的苔藓。
回来,脸发烧,浑身酸痛,冷得要命。我估计是感冒了,什么也不顾地钻到地上的鸭绒被里,晚上服了镇痛药。又用黑白卷拍了“撮罗子”里睡觉的镜头,这是我早就想拍的。
7月22日
今天阳光非常好。上午和几个小朋友到今春搬家以前我曾住过的那个点,据说来回有七八十里路。记得那时是一片雪白,我背着个大行装趟过深雪到了那里。现在已是满目葱茏,遗址上有几根残留的木头架子,被草深深埋在里面。当时我把穿坏的烂鞋挂在树上,现在还原封未动地在那里接受日月的洗礼。我爬上了当时深雪陪衬着绿松的山坡,现在地面上已是一片灰黄色的苔藓了。在这里拍了森林和天空上的鹰,突然狗又叫起来,我们顺着狗叫的方向发现树上的灰鼠子了!我急忙用相机的望远镜头往上看,可惜离地太远,又是极度仰视,行状不觉生动。
一路不是在林子里走,就是遇到暴雨,山水哗哗作响,走在水里冰凉刺骨,野草刮着裸露的皮肤,常感到难以忍受。可是鄂温克小孩却仍天真地嬉闹,真是一群大自然之子!
回到住处疲劳已极,衣服湿漉漉的。
黄昏的太阳好像贴在林子边上了,森林里金光灿烂,赶快拿出相机拍了挤鹿奶和“撮罗子”的全景。
7月23日
上午半阴天,但是基本没下来雨。近中午太阳出来了,我把被子拿到外面晒,又把“撮罗子”帆布翻上去,在里面晒“太阳”。我想放松一下精神。
今天突然发现,在“撮罗子”里玩的鄂温克儿童坐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说汉话,共有7人。原来这些孩子里纯鄂温克血统只有3人,其余不是爸爸妈妈,就是爷爷奶奶,或是姥姥姥爷是汉族人。其婚姻和今后人口发展的情况,由此可以想象。
7月24日
今天阳光格外强烈。本来估计乡里能来锯茸,然而中午已过,尚没动静。
午后2点,我和景、谷果斯克领猎犬“巴宝斯”出猎。因为要在外面过夜,所以带了简单的行装、炊具、食品。我知道,现在点上没有肉吃,此行一定寄托了不少人的希望。
走出一个多小时就开始翻山,上山就看见一只小灰鼠迅速地爬到树上,被景轻松地击落下来。他把这个小小的收获系在“背夹子”上,在后面看那软软的、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真感到几分可惜。不久天开始有些阴了,狗突然围着一堆烂倒木转圈子嗅,地上一大堆湿木屑,古说这是刚刚被熊扒过的。附近有熊,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又走了一会,天开始掉雨点了,其实并不大,可是满山的树叶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我赶紧穿上了雨衣保护身体,心里稍觉坦然。但是不久,裤子下边就被草和树叶子上的水弄湿了。雨逐渐大起来,猎手仍然不用随身带的塑料布,雨水顺着他们的脸一串串地向下流。这是我们已从山上下来,身边是深深的草丛,下边有哗哗流淌的山水。他们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脸色灰白,头发一绺绺地盖在头皮上,可手却紧紧地抓着背枪的袋子,皱紧眉头向前走。
过了沟塘子,我们用身体挤过一片一人多高的杂乱灌木丛,又开始爬进了一大片白桦林。这里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大片大片的叶子遮挡成一个又暗又绿的棚顶,看不到天空。地上是毛茸茸的嫩草,一棵棵洁白美丽的白桦树立于其间,雨水顺着翠绿的树叶滴滴嗒嗒地向下流。
快到山顶,雨似乎停了。透过树干,看到远处被太阳照亮了的层层淡绿色山顶。从这里下去,山势陡峭,草地上又是雨水,只好一棵树一棵树扶着往下走。到了山底,太阳已完全钻出云层,山中到处水珠晶莹,雾气缭绕。草丛里露出一堆一堆的蘑菇,又有两群飞龙鸟飞过(景打下两只)。
当我们走出山谷的时候,突然发现路走错了!前面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公路。这时天已近晚,身体被雨淋得又湿又冷,我们需要找地方休息准备过夜了。
大约顺着公路走出4里多地,在一条公路汇合处不远,有一木桥,下面是座废弃的帐篷架子。可能是考虑点火方便,决定在这里安营。我看这里杂草丛生,有烂纸、破布片、罐头瓶之类的垃圾,心里很不舒服,但还是按他们的决定拣了些破木板生起火来。天渐渐黑了,景很快地扒完灰鼠子,在火上用饭盒烤上。
天阴沉沉,大块大块的灰色云团在空中浮动。四周是空旷潮湿的树木、野草,真担心下雨,只有一件雨衣怎样应付过夜呢?
吃过东西、烤着火,身体暖和了一些。篝火以外一片漆黑,身旁的河水哗哗奔腾。
景帮助我吹上了气垫褥子,我把这块唯一干燥松软的东西,拉到火堆旁,穿上还不太干的衣服蜷缩在上面,蒙上雨衣。
夜里不知怎么醒来的,我看到他俩蒙着毯子睡得很香。这时天上已能看到星星了。大约一点钟以后,天空有些发白,出现了一勾弯月。
4点多钟周围起了一片大雾。
7月25日
一夜真是又潮又冷,还不到5点钟我们都起来了,在晨雾中点着了篝火。有飞龙做汤,虽然是太小了一点,但也着实味美!不久,太阳钻出了云雾,立刻感到温暖了。
8点钟左右,我们告别了这个营地向山里进发。约行五六里,见到一座只有一个人留守的伐木小工队帐篷,我想,如果昨天我们知道这个地方,该到这里过夜才对。
约行3里来路,遇到3个操赤峰口音的男人用两匹马从山上往下拉套子。这3个人是叔叔领两个侄子,住在一座破旧的帐篷里。叔叔43岁,那个小烟袋指挥两个侄子干活,年轻人都憨头憨脑地长着个大鼻子。人很实在,干活、吃饭脸上都沁出无数的小汗珠。在这里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喝光了他们的两个半瓶酒。
因为喝了酒,我们出来的目的突然发生了变化。景问我去哪?我正惊讶还没等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就说“回去!”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达到了僵化的程度,谷开始愣着眼睛看景,最后什么话都不说,背上东西,独自领狗一跛一跛地向山上走去。
我跟景于晚上5点回到点上。至于景为什么不去了,他始终没说出来。我一直莫名其妙。夜里突然下起大雨,一夜没停。这是我真庆幸回来是对了。可是谷一个人在深山里,又怎样应付这场雨夜呢?
7月26日
天阴。傍晚,谷果斯克领狗蹒跚回来,“撮罗子”里的人都在悄悄地向他张望——“背夹子”上是空的(没打到东西)。我问他夜里下雨怎么应付的,他说:“钻到塑料底下了!”
7月27日
夜里,雨点哗啦啦地打在“撮罗子”上,被子潮湿,盖上觉得热,打开又太冷,温差太大,恐怕是得关节病的原因。今天因为开学的原因走了5个小孩,点上显得静了不少。乡里还是没来锯茸,只有锯完茸才能搬家,然后才是打猎。
到拉的“撮罗子”看看情况,他找搬家的地点去了。此人是这里最好、最老的猎手,这个点上十来口人的“头”,选点、打猎全靠他,人们都尊重他,但是他并没有什么特权,只是常因体力欠佳不能准时行动。
给景20元钱到满归买菜,顺便请他邮一封家信。景高兴地接受了委托,笑嘻嘻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安说:“你就等着吧!”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晚上他没回来,据说用这个钱喝酒了。
7月28日
时阴时晴。上午帮助扛木头,做“沙棉”(在鹿群里点着火,驱赶蚊虻),突然,大雨如注。衣服湿了,躲在“撮罗子”里喝一杯又热又浓的鹿奶,看外面林中的雨景。
景还是没回来。傍晚又阴云密布,雷声滚滚,紧接着就是哗哗的雨声。这时候就什么活也不能干了,人们都坐在幽暗的“撮罗子”里,围着地中央只有一点微弱亮光的篝火。雨水顺着木杆往下流淌,我借着亮在地上找好能避开雨的位置,听外面滚滚的雷声。
7月29日
锯茸仍无音讯。午后带着相机到树林里采蘑菇。在路上拍“牙克达”的近摄。正在聚精会神之中,突然一阵吱——吱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两只灰鼠在树上追逐。立即拿相机跑过去,接上长焦增倍镜头观察,可惜因为焦距太长,曝光不足,需要放更慢的速度拍,只好躺在树下用头做支撑,八分之一秒的速度按动快门。从镜头里观察,毛茸茸的灰鼠近在眼前。开始,他们被吓得一动不动,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一个前肢如同手似的抱着个大蘑菇,它看我没继续惊动它,就开始认真地吃起来了,紧接着上面那只也下来和它抢着吃。我估计,开始就可能是因为抢这东西才跑到树上来。接连拍了几张,又从地上拣到一根朽木抛上去,想吓它们一下,结果无什么反应。
这里的妇女们,夏季常用灰鼠皮做冬季用的手套,也熟皮子。如果晴天,每个“撮罗子”或帐篷外差不多都能看到妇女和老太太做针线活。
7月30日
树林里驯鹿集中在一起,头上的鹿茸就形成一堆美丽的“珊瑚礁”,我情不自禁地拍下几张照片。
到河边洗衣服,听着阵阵的林涛,伴着哗哗的流水响,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孤独之情。用黑白片拍松树,这些树的姿态非常美。
午后又是阵雨。4点乡里来车,有乡长、书记、秘书,召集点上所有猎民开会,传达选举人民代表。最后把带来的投票箱挂在树上,举行了投票选举。秘书背个新买的摄影包,也不管光线如何,东一个镜头,西一个镜头抓拍了一气。
今天得知,快要来锯茸了,这样,可能早日搬家。
7月31日
可能是因为昨夜一场雨,仍然没有锯茸的上来。没事干,就在日记本上面画驯鹿速写。午后突然大雨倾盆,在拉的“撮罗子”里受到招待——蘑菇炖白菜。这真是个大猎户,地上铺很多熊皮,“撮罗子”里上上下下挂着皮张,门的一侧堆着熟好的皮子和做好的犴皮手套,还有桦皮盒子、桦皮针线包、皮子的边角碎料,最里面玛鲁席,放一个“镜伊克”(小桌子)。
晚上又刮风下雨,可能明天也不会太好!
8月1日
果然今天继续下雨,车是不回来了。长期的等待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对我来说:“成功”就是耐心地“等待”,不是吗?很多镜头都是用等待的条件完成的,这样的“等待”需要远见和勇气,甚至付出某些必要的代价!
外面的雨很大,森林灰濛濛一片。“撮罗子”中间的“天窗”开始漏雨了。人们往四周坐,这时,古老居住形式的不完善就显而易见。可是人们都不在乎,麻木地看着打进来的雨点。
傍晚火烧云,明天好像大有希望!
8月2日
早晨4点多出去,森林里都是大雾,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
上午和谷果斯克、小刚、星军出去打猎。除了谷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其余都是少年。走出不远就发现一只乌鸡落在树上,立刻被大家胡乱地开枪打下来。小刚上去就抓,说是自己打中的,“二哥”(谷果斯克)说是他打的,争执了一会又“让给”小刚了。继续向前走,突然又飞来两只,我刚要上去拍照,被星一枪击落。我们又跑向落在高树顶上那一只,这回我边跑边拍。“二哥”接连打两枪,可惜没中,被后来追上的小刚打中,慢悠悠地落下来。乌鸡当时还没死,张着翅膀软塌塌地趴在地上,我立刻上前拍照。回来的路上又拍了“都柿果”的近景。
午后阳光充足,把围“撮罗子”的帆布翻上去让其通风,这就好像打开了窗户一样。傍晚太阳落山以后就寒气逼人了,睡觉得把鸭绒被裹紧。大兴安岭的气温就是这样,冷热异常!
8月3日
锯茸的车终于上来了,拍了几张锯鹿茸的场面,并不感到满意。
今天给达西钱买菜,几个小孩全都回去了。据说锯完茸就是搬家和狩猎。但是晚上又开始下雨了,什么时候搬家,现在又是个谜。实在无聊,要了几张纸画速写。
“撮罗子”里即便是夏天,篝火也总是不熄,让几根木头在那里慢慢地燃烧。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地潮和寒凉,也许是为了保存火种的沿习吧?我还感到鄂温克人在享受现代生活方面已很习惯,但很多人仍然注重传统习俗,如女人不能到玛鲁席坐,不准从枪上跨;“撮罗子”虽然可以在各处任意掀开,但只能从门出入,而不能从其他掀开的地方过;列巴烤火的那面朝下放;如果希望明天天好,需要说反意,即说“明天下雨”等等。儿童也要恪守这些信条。
8月4日
下了一夜雨,刮了一夜大风,整夜耳朵里沙沙作响。睡到半夜怎么也睡不着了,距我躺着仅二尺远的帆布外,已是流水成溪。“撮罗子”里黑洞洞的,甚至上面露天的窟窿也没有光亮。现在,我最能体会到史书上记载的“以桦皮为帐”的感受了。
白天也依然是风雨,地中央的篝火被风刮得到处扬烟灰。现在温度很低了,我穿上所有带来的衣服还是很冷,整天不能出去,只能重看杂志。在这个“撮罗子”里的两位“老姐俩”都讲不好汉话,每天最早起来,生好火就一边做活一边唠嗑。她们总给我倒茶递列巴,我听不懂她俩的语言,一点不影响我的独自思考。
这个点一共有7位50岁左右的妇女,他们都经历过不幸:
唐克,生了8个孩子,其中4个在小时候就病死;丈夫2次因酒后闹事被捕,几乎终生监禁。大儿子当兵一年多回来时因为酒后闹事被判刑,三儿子也常喝酒,甚至打她;
敖包,6个孩子,幼年死去3个,丈夫被判过刑,现在酒后也打她,头上有一块没头发,是被丈夫拽去的,手也致残,手指总是蜷缩着;
安娜,6个孩子,4个幼年死去,剩一男一女长大,儿子被火烧死;
叶莲娜,6个孩子,枪走火打死一个,被水淹死一个,被女婿打死一个;
达吉杨娜,不正常死去一个大儿子;
玛利亚·索,枪走火打死个姑娘,吃错药死个儿子……
现在,她们都在正常地生活劳动,有说有笑的,然而,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妇女承受过巨大的精神压力啊!
8月5日
又是一个晴天,点上静静悄悄的。上午出去找镜头盖,采蘑菇。到处是流水成溪,因为两脚常常是走在绿色的藻类植物里。“房东”好像每餐都在精心策划,但条件实在有限;常到别的“撮罗子”里要棵葱或要棵大头菜,猎物在这里并不多见。常有一碗酱,几乎每餐都得有。所以在我给达西钱要他买菜的时候,也特别让他买两个大酱块。
叶莲娜在烙“列巴”
8月6日
阴天,今天自然不会来车了。外面哗啦啦地下雨,山上和林中滚动着雷声。雨丝从“撮罗子”中间的窟窿散落进来,地中间虽然燃着一堆篝火,但仍然不消寒意。雨愈下愈大,顺着木杆往下流,我用刀把木杆向上砍成斜片,水就被“截下来”。
这个点上现有3个“撮罗子”,2个帐篷。排列方式是,除一个帐篷外,其余的连成一条线,最远的两端相距约50米。拉的“撮罗子”在最上,旁边的帐篷由他的儿子和女儿住,我住在景的“撮罗子”里,正是在他们最远的下方。
这里基本劳力约有十二三个,50岁开外的占8个,其中7个是老太太。4个青年劳动力中,有一个是病号,一个是不足15岁的少年。老年人差不多都有关节炎,每当从地上站立起来的时候,总是面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呲牙咧嘴地呻吟着。拉的老伴比他小十来岁,大个子,直腰板,健壮,但牙齿不好,眼睛灰白,看上去和老头年龄差不多少。她很严格、精干,人们都尊敬她。老头是在她的控制下用酒,她自己很少喝白酒,只喝少量的色酒。对子女要求严格,与其他妇女往来有限,手不停地干这干那,对客人注重礼节,不会说太多汉话,很少攀谈。其三女儿几乎是老太太的“样板”,能干,不多说话,据说几次遇上熊而不惧。四女儿个子小,有点驼背,有一副秀气的面孔,与额头略为平直的鼻子,小薄嘴唇,细眼睛,愿意听录音机,听故事,看小说,爱打扮,不能干活,给人的感觉是平和恬淡——弱女子的形象。英,聪明能干,具有优秀猎手的品质,虽小,有些专横,但毕竟是少年,常流露出天真的稚气。
8月7日
阴天。收音机里广播有台风,就是说,近一个时期天气还要不好,估计不会再来锯茸了,幸好已拍完了这个内容。但是,由于连雨,水势上涨,驯鹿过不了河,搬家也会延误,打猎更难以估计了,这是连锁反应。
午后和英看水势。河水已经漫到原来岸上的树丛中。刚到不久就听到公路方向有汽车马达响,接着又听到说话声,声音愈来愈近,还夹杂着声音,不久就看到一伙人从林子里闪过。这一伙人中有内蒙古电视台来的。索在对岸看到我就高喊:“有夫人的信!”其中还有二女儿的信。两封信都说今年雨大,有防洪消息,让我早点回去。可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没达到目的,尤其是在我的心里,已经愈来愈感到将来举办鄂温克展览的可能性越大。目标明确了,内容不可少!而当前进展并不顺利,特别是缺少狩猎部分。
点上来了这么多人,一下子热闹起来。晚饭在拉的“撮罗子”里吃,我和老头说“早点搬家,打猎好,要不拍电视的来了就麻烦了!”这话由他的三女儿翻给他,他说,明天找鹿,后天就搬家。
我感到非常高兴,但不知酒后的话能否算数。
熟皮子的妇女
8月8日
阴。早上,英拿给我一条橡胶防雨裤,让我和他找驯鹿去。
密林里到处都是水,阴灰色的天空,暗绿色的树,构成了一个潮湿的世界。我跟着英有时通过沼泽地,有时越过倒木,跳进急湍的小溪。草丛里到处都有蘑菇,可是有谁能来到这里采呢!
约12点多到一个采伐小工队的板房,进食堂买点吃的,但管事的青年说什么也不要钱。不知英有什么想法,外面还在下小雨,但他说啥也不进房。我只好匆匆吃完东西,再给他拿走,临走时又要了一块塑料布。可他宁可被雨淋着,却不肯披塑料,我真是看出他的倔强特点了……
一路,天总是阴乎乎的,不时有阵雨。山林里景色黑沉沉,身体感到又湿又累。可是路过一个被水淹过的灌木丛,狗突然追出只水鸭子,英出于儿童的心理非让我和他一道抓。果然英又在水草里摸出6只可爱的小野鸭,结果我们晚上6点才回到住地。一天整整步行十多个小时!夜里又不断下雨,疲劳已极,甚至心里感到很烦恼!
8月9日
老头在昨天已经选好搬家的新点,看来,找鹿、搬家都实现了前天说的话。今天我跟着去新点搭“撮罗子”,大约离这不到2小时的路程,有十余里。这里是四面包围着松树的林中空地,到处散发着清香扑鼻的松树气味,绒乎乎的树和地上的草,给人宁静的感觉,一条小溪在树林里淙淙流过,真是一个极优美的森林王国!我们在嫩草上搭好了“撮罗子”,据说后天出猎。
8月10日
天刚亮就听到附近有乌鸡发着神秘的“达达”声,如果这时出去,肯定能找到,但是谁也不愿意起来。早晨看,昨夜上冻了,外面的水结成了厚厚的冰。
上午本想跟着搬家的拍照,但是老太太叫我与谷、景、英再次出去找驯鹿。这回是去另一个方向,也是我今春住过的那个点。在这里,又看到我当时住过的帐篷地点,地上还有彩色胶卷说明书,那时正是春天融雪的时候,如今已是芳草萋萋……
我们顺着荒芜小路爬上对面的山顶,突然树林里飞起一只乌鸡,又发现一块驯鹿皮,继而找到了被扯乱的碎肉。据说,驯鹿是被熊吃掉的,不知为什么没有看到其他活鹿在附近。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搬家的人已经走了。有的“撮罗子”帆布被拆下来;地上还有捆好没驮走的东西。不久,几个妇女牵着驯鹿叮叮当当地回来,她们还要搬走一趟。我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行装拿出来准备驮走,同时,开始用相机拍一些东西。我们正在忙碌之中,索领几个军人提着箱子从林子外面走进来。后来知道,军人是北京军区的杜、呼盟军分区的李和左旗武装部的刘干事,他们是来摄影采访的。我说:“你们真运气,我已经到这里一个月了,今天才赶上搬家!”
军人一到就开始摄影。不久,搬家又开始了,这是夏季迁徙。一大群驯鹿浩浩荡荡地在夕阳的照耀下五彩斑斓,“记者”们开始奔跑抢镜头。有的驯鹿被吓得蹦了起来,妇女们则大喊大叫。走出林子过了河,我先抢了个制高点俯拍迁徙过河的场面。但是光线愈来愈暗,我用的是64度胶卷,感光有些不够,拍了几张就把相机收起来。
到新点后又七手八脚地围“撮罗子”布。不一会天就黑了,坐在新搭起来的“撮罗子”里点上火吃晚饭。莲从老头那里拿来一瓶酒,地上铺的鲜松树枝,绿油油地散发着清香气味。这一天的活动,特别是军人的到来,与他们谈摄影,情绪很有些激动。
躺下很久不能入睡,外面森林里月光似水,驯鹿铃声清脆悦耳。夜里又开始上冻了,盖鸭绒被子似乎也感到冷,鼻子被冷风吹得凉丝丝的。军人住在附近的帐篷里,从那里传来阵阵的鼾声。
夏日的迁徙
8月11日
昨天来的军人都跟着搬家的鹿队走了,速度之快堪称“神速”。我因为胶卷不多,只好留在这里拍几张鹿群、新搭起来“撮罗子”。因为有美丽的松树衬托,环境、构图均感觉很好。我又爬到后面山上,本想拍一张俯瞰的迁徙远景,可惜,天很阴,当驮满东西的长长鹿队回来时,看上去很模糊。这是一次在山顶上远看鄂温克人迁徙的机会,我还是拍了照片。
午后下起了小雨,人们都躲在帐篷里向外观察。尽管这个环境在雨中令人感到很美,但因为下雨,打猎又成了“肥皂泡”,心里顿觉黯然。
老头晚上说:“看到犴印了!”他准备明天背“背夹子”去看看——这又是一个希望!
8月12日
上午有时还下雨,远山云雾缭绕。英过来传达老头的意思说,让我们几个男劳力到附近的河湾处搭一个独木桥,以便让前来拍电视的剧组人员直接从公路上走过来。这里的人已经习惯把我当成他们的一员,随时给予任何指令。
我和景山、谷果斯克用砍刀和斧子在湍急的河湾处把一颗高大多杈的白桦树放倒,横放到河对岸,这就成了可以攀住过河的“桥”,然后我们走过去在树林里又清理出一条小路,从这里就能到前面的大山和山下面的公路了。
午后继续在点上用相机观察,找角度拍风情,感觉非常好,只是彩卷不多了,必须控制使用。但是军人们拍得火热,一会组织把驯鹿拉出去,一会又爬到树顶指挥砍掉“挡住镜头的枝桠”……傍晚拍篝火和民间舞,仅有的几个猎民妇女围着篝火,手拉着手缓慢地移动脚步转圈子,其中一个拉着长音独唱,其余随合,随着唱腔突然变快,拉手的动作变成挽胳膊,腿也一上一下的大跳起来,舞蹈开始激烈了,她们的脸和胸部的肌肉,在奇妙的火光下随着节拍剧烈地颤动,由力度和强烈节奏交织而成的气氛,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不由自主地按下快门,可惜闪光灯没亮,反而损失了我几张胶片!接着又唱民歌,大家围着篝火坐。老太太平时少言寡语,但是叫她唱她就扯高嗓子唱起来,没有一点推让和感情上的羞涩。军人们的相机频频闪光,此时我由于胶卷不足和闪光灯出了故障,只能袖手旁观。但是我明白,这是个难得的场面,没拍下来可能是一生的缺憾!
8月13日
上午和达吉杨娜、唐克、莲娜三个妇女到13支线找驯鹿。唐首先发现远处有一个移动的小点,走近些才看清楚是一只狍子,一窜一窜地跑掉了。在树林里又有一群飞龙横排落在树上。它们好像知道我没带相机,走进了看也一动不动。
我们在山里转了一大圈并没发现驯鹿,据说驯鹿是到另一片林子里了。其实好几次我跟出来都是如此情形,至于损失了多少只,我看他们也不是太知道。我曾建议用吹号来引鹿,但是他们还是习惯于老办法——在山林里默默地寻找。
索陪同电视剧组人员坐乡里的面包车上来了,我进一步向他说明了“鄂温克的展览一定要搞”,准备明年向呼盟有关部门汇报情况。这首先是我已下定了决心,也有意向他说明我的意图。由于我坚决地表明了态度,心里的沉重感似乎增加了很多,看来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了!
午后军人们坐车走了,他们真是速战速决,短短的几天拍了不少好镜头。现在,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去。我请他们把我拍完的4个胶卷代邮到北京冲洗,并捎回一封家信。
傍晚,天边出现了晚霞,老头和谷果斯克背着“背夹子”领狗出去找犴,他们要在外过夜,背了少量的装备。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点上显得很清静。
莲娜和玛利亚(莲的母亲)突然决定杀一只驯鹿来改善生活,我知道这些日子确实没有肉了。在老头的“撮罗子”里每天都靠吃蘑菇加半只飞龙或灰鼠子做的菜,我住的“撮罗子”里也只靠景山打点东西,但他并不经常出去,所以我们经常吃的就是大酱。
驯鹿是景山用口径枪打死的,被打倒的驯鹿没有哀嚎和挣扎,死后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肌肉在一跳一跳的抽动。景吃力地把它四蹄朝上翻过来,驯鹿的头软软地歪向一边。莲在前面用两手扶着它的前肢,景在后面用刀尖从驯鹿的腹部向上划开毛皮,推至颈部,然后从这条直口向四肢接通。扒皮开始了,很快就露出了里面鼓鼓的、裹着一层白油的肚皮。其他驯鹿则不知道是在屠宰它们的同伴,纷纷地跑过来瞪大眼睛看,莲只好一次一次地把他们轰走。景开始用刀尖挑破驯鹿的肚子,一大堆五脏冒着热气露了出来。这时景不小心用刀刃碰破了手,他的刀和手上早已沾满了血,他常把伤口放在嘴里吮吸一下,因而嘴上也沾满了鲜血,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鹿血还是人血。他仍然不顾一切地低头飞快地使用刀子。驯鹿很快就被他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一堆碎块,猎犬们在一旁贪婪地吃着内脏。
夜幕降临了,月亮升起来,森林里月光如水,在“撮罗子”和帐篷里都开始煮上了驯鹿肉。
8月14日
今天万里无云。每个“撮罗子”旁边的树上都挂着晾晒的驯鹿肉条,红红的,很有狩猎民族的气氛。中午吃炒鹿肉喝鹿奶茶,伙食有了明显的改善。
在老头的“撮罗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他们郑重其事地挂上了“玛鲁神”(一张陈旧的俄国东正教神像),我把它拍下来。
傍晚,老头和谷果斯克背“背夹子”回来了。他们在林子里一出现,“撮罗子”里的人就悄悄地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看他们打到什么没有。这回两个人的“背夹子”上都有一条红红的肋扇,这是打着东西了!他们把大部分肉都巧妙地放在原地,需要明天由妇女领驯鹿去驮回来。我想,驮肉是狩猎的一部分,明天一定要前往。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空气褥子漏气了!
8月15日
天气很好。昨天确实打着两只犴(一只大犴和它的孩子),由莲和房东唐担任往回运的任务。一共牵了10只驯鹿,每只都备上鞍子,又带了很多绳索。莲把一只驯鹿交给我牵,可是驯鹿在后面总抢路,蹄子常常踩到我的脚跟上,害得我一路神经紧张。我们基本是顺着山根走,每走几步就能看到老头砍在树上的“路标”,鄂温克人在山里就靠这种方式找到预定的地点。我们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里默默地行进了5个小时,脚常泡在水里,又常越过深沟,大约走了40华里,在快到地方的时候,我几乎是连滚带爬了!此时,我冒着虚汗通过了横倒木和沼泽地。可是两位妇女却神情自若,有时不知她们说着什么笑话。
今天我第一次看到鄂温克人狩猎挂肉的方法!在树林里支起一人来高的横木,再从两侧向横木斜搭十来根削尖的木杆,从侧面看,像X形架子,每根支架的顶端都用来挂肉(硕大的犴头也不例外),旁边立一个伪装起来的衣服用来吓乌鸦活其他想来偷肉吃的动物。现在,肉是很安全的一块没有少,只是有一股强烈的肉腥味在不断地散发,吸引一批嗡嗡叫的苍蝇飞来飞去。肉味熏得我真有些受不了!两位妇女熟练地把鹿鞍子重新整理好,也不休息就按着她们的习惯办法把肉块从架子上卸下来,再用皮条把两块肉穿好,然后吃力地把肉挂到鞍子两侧,上面再放几块,用皮条捆好。我拍了她俩劳动的照片。
这里多是稠李子树、柳树和一些白桦、松木,下面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据说,大犴是来喝水被打死的,小犴一般都不会离开母亲太远,所以也失去了生命。全部肉装完了,我又跟着她们到一百多米远的一片石地,上面长满了一层灰色苔藓,这是驯鹿最爱吃的食物,也是岭北的特产,鄂温克人管它叫“恩考”。昨天两位猎手就是在这里过的夜,地上还有他们留下的水壶和皮子。
我们在这里简单地吃了点东西。我发现妇女们都不肯坐到皮子上,她们说,如果女的做了猎人的东西,猎人就打不着猎物了,态度极其认真。
快到6点往回返,回去时顺着公路走。这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闪烁着太阳的金辉,驮在驯鹿上的肉块也被太阳映得红红的。不久,夜幕降临,大约9点多我们走下公路,再钻进森林里。这里几乎是漆黑不见五指,枝桠交错,路很不好走。趟过几天前搭桥的小河时,我牵的驯鹿上面的肉块不知怎么掉了,驯鹿受惊自己突然跑走了!
当我“胜利”地回到“撮罗子”里,在火光下看到我的气垫褥子给吹起来,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那里。敖(驼背)笑眯眯地给我盛饭、倒奶茶——他们好像为我“远征归来”举行欢迎式。
把打到的猎物肉挂到木架上,等人驮回去。
莲娜和唐克在装肉
晒肉干
8月16日
因为昨天长途跋涉的劳累,一夜睡得很不舒服,醒来更觉疲倦,浑身难受。上午拍晒肉干的镜头,这个内容拍得很充实。午后到河边洗衣服,昨天衣服被汗水浸得很脏。
拍电视上来一大批演职人员,他们穿着干净,而且多姿多彩,在这里显得有些不协调。由于他们拍戏需要猎民帮忙,看来短时期内不太可能有较大规模的出猎。老头说,手和脚都不太好,“需要休息一下”,其实,到现在我已经没有条件关心出猎这个项目了——胶卷明显不够用,而且近几天来弄肉的场面已经拍了几张。目前最需要的内容是:桦树皮“撮罗子”、鹿哨、喂盐。估计这几项拍完了,可能就要到二十几号,现在看来索性就得干到底啦!我愈来愈感到为了将来的展览,现在的准备是多么重要。
今天给景15元买酒,过几天即将告别回去了。
8月17日
点上很静。我因为这些天吃肉,肚子不太好。白天虽然很热,但树叶已经发黄,初秋来临了。午后1点半和谷果斯克、景山、英刚带两只猎狗去30里外的泡子找犴。因为要在外过夜,每个人都背上了“背夹子”,带了简单的行具。我除了行具还带了相机和口径枪,一直跟在他们后头走。途中再次饱尝了行路的艰难——爬山,越过塔头墩,顺着森林沿着“鄂温克”小道蹒跚前进,到达已近6点。
目的地是一片原始森林,地面上长满了灰色的苔藓,夕阳把一颗早黄的树和一块黄色的草地抹染得更加金光灿烂。在这静谧的自然里,又点缀了几位蹒跚猎手,情调更显动人,几次想拿起相机,终因胶片不多而没有动手!转过一道山,我们在山坡下安营了。抬头看山顶,古木参天,愈发感到大自然的雄浑壮美。但是水源离这较远,又是在一棵奇大的倒树根子下面,把身体钻进去才能往外掏水。再看看这洼积水,水上一层绿色浮萍,这种水恐怕是任何人也都不会感到好喝吧!景山和谷果斯克吃完东西,准备在天黑以前去树林子那边的水泡子“蹲坑”,这是傍晚或是夜里、早晨打犴的办法。他们要在黑夜里隐蔽在水泡子附近,等待犴来喝水时射击,因此,不能出声,不能带狗,在黑夜里要睁大眼睛静听周围的动静,除了不能睡觉,还要忍受蚊虫的叮咬——这是很苦的事情。他俩简单地带了披盖物,临走时把子弹压进枪膛里。
我和英留在这里,可以不受限制地说话,可以不熄灭篝火。我们烤上了在途中打的灰鼠子和带来的肉干,还用提来的水炖了蘑菇。
不久四周漆黑,满天星斗,篝火的火苗也愈发显得明亮起来。快到8点,我把鸭绒被铺在地上,可是地不平。怎么躺着也不舒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夜里忽然醒来,仰望天空,一大块黑云遮住了星光,接着唏哩哗啦地掉下雨点。又赶紧起来拉出塑料盖在身体上面,但不一会雨就过去了,从草地上和被子里常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腥味。
早晨5点,谷和景灰溜溜地回来,据说冻了一夜并没发现犴。我赶紧起来帮助弄火。太阳愈来愈高,树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可能是没打到东西的缘故吧,他俩吃完东西又牵狗出去了。我们继续留在原地。快9点,和英穿过树林去水泡子察看。这个泡子在低洼处,约有100平方米,水平如镜,水里映着一层灰绿色的浮萍,远处一些水鸭子点缀在上面。岸上粗大的树枝倒垂地面,有的白桦树叶已经发黄,灌木丛开始显现出红色,一片初秋的宁静。突然,远处有狗叫声了,并且愈来愈近,我们惊慌地持枪跑过去察看究竟。原来是“乌梯”(猎狗)自己跑了回来,英上前深深地向它吐了一口。它低垂着头,耷拉着耳朵,一副不光彩的样子。不知它为什么不和猎手合作。英突然决定我和他回去。开始我感到莫名其妙,也觉得不妥,后来一想,我们走了可以多留点食物给他俩打猎,于是回到营地写下纸条,打了背包就往回走。途中,在深草丛中突然露出一只狍子头,由于过份紧张,我俩胡乱地开了数枪都没打中。晚6点半回到点上,在安娜老太太的帐篷里,受到了以白酒、土豆、犴肉、牙格达甜酱为主餐的热情招待。
这些天,“撮罗子”里外,到处都是一股腐烂难闻的肉味!
“撮罗子”门前晒肉干
8月20日
下雨,又湿又冷,我躺在被子里不愿动弹,好像是坏肚子了,身体有些发烧。一些小孩常在“撮罗子”里打闹,心里烦躁。
满“撮罗子”里散发着一股臭气,有的肉已经生蛆了。吃饭的时候,景在手里摆弄小耗子。他什么也不在乎。
晚上我在林子里帮助扛木头,做“撒棉”(烧蚊烟),一天连续服药以防腹泻发展。
8月21日
天阴。上午和景山去11支线,现在不少树叶已经开始发黄,有点想家了。景一路在向我挑战,表现得粗野而不友好,我被他几次激起“愠怒”。尽管他常扬言把我撵走,但回来吃饭的时候又憨笑着表现得特别热情,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拍到“铁哈”(桦树皮搭的“撮罗子”),这是“桦皮文化”特点的表现。“欧列文”(鹿哨)是这个季节使用的工具之一,也一定要拍下来。至于狩猎,如果真的是要出去二十多天,甚至一个月,我的胶卷根本不够,现在可以缓行一步。此外,尚缺冬季狩猎的大场面,如有猎犬参加围犴、鹿的场面,以及冬季传统的女皮装(包括手套、鞋),还可以用黑白拍一套鄂温克人物形象,其中,可包括妇女头巾的各种扎法。我似乎感到了,如果这样按计划地拍完,展览即可成功。为此,我想不去黑龙江了。
8月22日
多云,时阴时晴。今天开始采蘑菇准备带回去。我住的“撮罗子”全家都来帮助我清理蘑菇,我领几个小朋友上山,有达西、松、土刨,我们边采蘑菇边采牙格达,不知英刚是什么时候披着熊皮偷偷跑到山上来的,当时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几个小孩竟以为是熊来了,吓得四处逃窜,土刨把采好的牙格达撒了一地,哭了起来!
8月23日
天总算晴了,再次出去采蘑菇。桦树叶都黄了,浅淡的黄色,在绿色衬托下特别好看。翻过几座高山都没有蘑菇,又和达西到碎石山顶,山上全是碎石,又长了很多灰色和浅灰色或绿色的苔藓。这里有很多马尾松,此松直接从地上向四面八方长纸条,枝条上长针叶,松树下常有油蘑。坐在山上向下望去,层峦叠嶂,听着微风吹动树林的涛声,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午后2点多,乡里来车,但没有要员上来,点上仍然很平静。今天托达西捎回一封家信。
8月24日
上午天气很好,去林子里提水有飞龙叫,安娜、叶莲娜坐在帐篷外向林子里张望,安娜用两手托着腮,手指捏着嘴,模仿飞龙的叫声,林中的飞龙听到她的叫声也回鸣,我看这个场面很有意思。接着老太太用生硬的汉话对我说:“尼(你)区(去)达(打)吧!”我向唐要了两发子弹,结果英也拿枪跑过去,我只好作罢。唐用民族语言在口里嘟哝些什么,可能是说:“人家打,他也打,真不像话!”但是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这也多少能看出鄂温克人与世无争的性情。
中午饭在老头的“撮罗子”里吃,有膏状的鹿奶蘸列巴。然后开始准备出去带的东西。这次带土刨家的鸭绒睡袋,皮褥子,带上了彩色、黑白胶卷。刚离开“撮罗子”几步,乡里上来人了,老头又放下东西。猎民们先是开会,后是选举。二十多厘米长的投票箱挂在“撮罗子”前的树上,从老头开始,依次投票,很快就完成了神圣的仪式。我拍了照片。接着索拿出一瓶酒对我说:“包括你在内,咱们把这瓶酒干掉!”所有猎民都在,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使我有些意外的是,这次老头并没有因为喝了酒而改变主意。我们继续出发打猎去,在公路把猎狗“乌梯”也带到面包车里。汽车一直把我们送到支线的尽头,从此我们就开始爬山了。
开始是在峡谷中,一片浓密的杂木林,有马尾松、白桦、稠李子树,遮天蔽日,到处是绿色的阴影,不远处有哗哗流淌的水声,树下常有一堆堆的蘑菇,十分令人喜爱。
可是路并不好走,背着沉重的东西钻过错落的枝杈,步步上坡,没走多远便大汗淋漓。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山顶,下面是大漫坡,长很多低矮清秀的马尾松。又走了不到一个小时,下了山坡,就是一片笔直高大的原始森林,树林里有一个小河沟,就是呼玛河的源头。
我们在树林边放下东西准备露宿,我和英找木头烧火,老头背着枪领狗看“犴印”去了。这时是下午5点10分。约在20分钟后,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狗叫,英先是一惊,看了一下,抓起自动步枪就跑。我知道前面发现东西了,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起来。远处,狗连续吠叫,却听不到枪声,使我感到莫名其妙。大约又过了20分钟左右,终于听到“叭——!”一声悠长而又震动山谷的枪声,最后一切平静下来。我心里对那边发生的事情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我决定拿相机过去看一看,又怕回来找不到地方,手里拿把斧子,一边在树上砍记号,一边向密林里找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约20分钟,眼看天要黑了还没看到他们在哪里。这时我冷静地想到,趁天黑前赶快回到原地!回来后在篝火上烧了水,等着他们回来。
暮黑,猎狗先跑回来,由于它圈到了犴,精神也像胜利者,一趴下来就开始用舌头舔爪子、整理皮毛,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不久,老头和英也回来了。刚才打到的是只母犴,老头说,明天早些起来过去扒皮解肉,在那边吃早饭。我们都为这次的首战告成而感到高兴。英年纪小,更显得兴奋不已。天很快就黑了,橙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英在光亮下教我扒灰鼠子。我拿出在鄂伦春人那里看过的方法做给他。老头把扒光的灰鼠子用削尖的木头穿上,插在篝火旁烤起来。此时,我们的心情是最美妙的时刻,因为那边的森林里,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猎获物”!
地上都是大鼓包,皮子、鸭绒被铺在上面都不显得顶用。很久不能入睡。森林里漆黑,静悄悄,星星在夜空中不显得很明亮。大约后半夜2点才终于睡着了。
8月25日
早晨醒来,天已经灰亮,树林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时是5点钟。因为一夜只睡了3小时,头有些昏沉沉,还不知怎么搞的,左胸骨疼痛难忍。起来即收拾东西,准备到昨天猎犴的地方吃早饭。可是没走出多远,狗开始在小河对岸向山上狂叫,我和英下意识地放下东西循声跑去。我边跑边摘脖子上的相机,还在惊魂之中,随着“叭、叭!”震耳欲聋的枪响,两条火舌射向树后的山坡,这是我才发现一很只大的灰色东西被狗圈住来回转圈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猎物被狗追上的情景。但是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动物,因而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英又接连打两枪,最后我才看清是一只犴被打倒了,它发出令人哀怜的惨叫。但是两只猎犬并不因此罢休,仍然狂吠着向它威胁。英过去用斧子砸了犴的头最后一切才平静下来。我慌忙赶上去拍了照片。
这是一只灰色的小犴,昨天打死的母犴就是它的妈妈,怪不得刚才被打中时,发出的哀嚎声,竟像撕心裂肺地呼唤“妈妈!”扒皮的时候我用彩色拍了几张,因天空和树林里的雾气愈来愈大,光线不理想,我加了闪光灯。现在,一只活生生的灵物已变成了一堆堆肉块,老头把肉插在木杆上挂了起来,挂肉的情景我在8月15日已经看到过,这次是直接参与了全过程……
英用斧子砸受伤后未死的小犴
来到大犴的地方,我看到它已四脚朝上,昨天被掏出了内脏,空腹用树枝撑着,这是通风措施。在灰濛濛的细雨中,我们用同样处理小犴的办法扒皮割肉,最后又挂到木杆上。一切都处理完毕,才开始拢火烤肉,烤上了肝和腰子,临走时用犴胃装了血清又带了一块肋条。
从这里出去并没有往回走,而是去一个8年前搭的“克罗布”(树上仓库)的地方。这里满目葱茏,附近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好似一座屏障俯视下面的一片树林。“克罗布”下面由4根树干架起来,离地有3米高,上面是“木刻楞”仓库。脊形屋顶,仓库的下面是一方口,可以用独木梯和地面接通。在山里,这样的仓库防潮又防野兽的破坏,真是狩猎民族的杰作。英爬山去拿下两个儿童悠车,是为了拍电视剧用的,也是我要拍的系列内容之一。
离开这里往下走不远,又看到好几座“撮罗子”骨架,还有劈好没烧完的木材整齐地放在门前,好像一切都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不知人去哪里了。在这僻静的深山里,看到如此认真的人工遗迹,突然使我想起了不知去向的玛雅人。当然,这遗迹更能窥探到在深山里生活的鄂温克人传统生活特点。离开这里就是往回去了,背装显得很丰收,有行装,犴肉,又增加两个悠车子。下午3点回到点上,听说有一个活着的飞龙,又赶紧出去拍照。这是一次意外的收获,为此,人们说我有“福”。当晚我拿出一瓶酒慰劳大家。但是睡觉的时候却感到疲劳极了,怎么躺着都难受,左肋骨仍然感到疼痛!
妇女们明天要早些起来,牵驯鹿驮肉去。
“克罗布”——森林中的仓库
8月26日
早晨起来浑身疼痛。现在相机里只有5张彩片,计划再拍完桦树皮“撮罗子”、吹“欧来文”(鹿哨),即可以回家了。眼下真是一幅一幅地计算着!
傍晚6点,驮肉的10只驯鹿回来了,长长的一个丰收队伍。特别壮观。此时,我住的“撮罗子”已烧好水,晚上各“撮罗子”里都是煮手扒肉。要下霜了,夜里非常冷。
8月27日
今天,在我多次要求下,莲给搭了“铁哈”(桦树皮)围挡的“撮罗子”,在搭的过程中我仔细的做了观察,并画了草图,用黑白拍了照片。桦树皮“撮罗子”现在已不多见了,我想此次不拍今后不可多得,为此真有点激动。“铁哈”是专门从她家拿出来的,现在几乎成了“珍品”。
老头用桦树皮给我做个小烟盒,这是我要求他送我的纪念品。老太太用鄂温克话对我说,让我吃犴脑袋,话是莲翻译的。但我一边吃肉一边对我这次来受到的接待表示谢意的时候,莲用汉话说:“现在是吃饭,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有一种难以说明的,热乎乎的感觉……老头约我继续跟随打猎去,我说“胶卷没有了”,心里也实在不想去,但是他们执意要我跟着,我想,这里既有情意,也是一种信赖吧。
传统的桦树皮“撮罗子”,其叠压是有规律的
8月28日
这几日每当吃饭安总提到酒,眼睛里有一种期待的光芒。然而早买来的酒放在老头的“撮罗子”里,莲控制得很严格,甚至我几乎都要不出来了。
我决定和景到18里以外的林业小工队作业点去买。几十里地的山道只有我和景两个人走路,空旷寂寞。我们边走边说话。我发现景虽是酒鬼,但没喝酒说话尚很明白。山的一侧有声音,我说是乌鸦,他说是人,最后他和我打赌,如果他说对了得给他一瓶酒,结果确是小工队知青工出来干活的,我输他一瓶酒!
小工队原有几个活动板房,又新增加几个帐篷,院子里晒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衣服,这是因为多了一些男女知青,显然比前几次来都热闹。但这里并没有专门卖店,只有管理员负责伙食,所以买酒和菜都要和他商量。我在景没注意的时候和他们悄悄说:“不要给景酒喝,我们买了就走,否则就喝多了!”但是当我买了两瓶酒和一些圆葱、辣椒之后,再进屋找景时,他已经喝上了,室内充满了酒气。我一再说走,可他一边嚼,一边喝,一边说等一会,我实在不耐烦了,拿起东西就往外走,最后他提着酒瓶追出来。
在酒的作用下他很兴奋,说我输了,得给他一瓶酒。我答应给他,他更显得高兴,边走边高声唱起来。他突然问我,冬天再来能不能去看他。我惊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又说要和拉吉米分开了,以为现在“承包”了。我向他说“一定来看你!”但是他又说:“也可能到时我已经不在了!”叫我“相信”。又说:“如果我死了,你给我倒点酒就够意思了!”这时他脸上的兴奋状态消失了,态度认真起来,刹那间我感到“死”对他来说是那样宁静而简单,这是否也是淳朴的表现?他说完了这番话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兴奋,拿着瓶子边走边跳,心情是那么坦荡!可是我心里却有些凄然。快到点上,过独木桥的时候,我想他会掉下去,并向他警告,果不其然,他没走几步就摇摇晃晃地坠入河中,那爬上来的落汤鸡似的样子,使我大笑不止!
回到“撮罗子”景已醉得很严重了,头发蓬乱,眼睛红肿。他平时对老头很恭敬,现在一会把老头的脑袋搂住,一会拽老头的胳膊,最后身体终于支不住,一倒下,蜷缩在地上睡着了……当我扶着老头往回送的时候,老太太和莲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我看到她们由于气愤,白眼仁更多了,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怒气是对谁来的,对老头?对景?还是对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在“撮罗子”里,老头一坐下,老太太就嘀哩咕噜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心里感到很紧张。就在这时老太太给我倒了一杯鹿奶茶,推过来一盘犴舌头,这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老头又说:“明天中午出去打猎,住一天回来”,我立刻表示了同意……
8月29日
天气晴朗。景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对安也不像昨天那样的切齿痛恨。安闷闷得在“撮罗子”里做刀裤,妇女们在外面的阳光下做活。看来,人还是很好,只是在“化学原理”的作用下,莫名其妙地闹了一场。
和景到河边洗衣服去,我是准备回家了。景一直在沉思,手里摆弄东西或嘴里咬着树枝,躺在河边的卵石上仰望天空,他是对昨天发生的事情后悔吗?据说,喝多酒初醒的时候,心里都有一段矛盾、复杂的过程。现在的树叶已经由黄变红了,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寂寞的白云,悠闲的风声和着嗡嗡的蝇叫,更感到山林的寂静……
洗完衣服我也躺在卵石上,充分感受着大地托着身体的踏实。仰望苍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只听到风声水声,身体被柔和的阳光沐浴着。暖乎乎的,一切焦虑、烦恼、盼望都消失了……
本来说今天有车,在河边洗衣服听到公路上有车声,但是回来仍然是静静的。今天没有车上来。午后和安在外面坐在“索南”(篝火)旁烤犴肝,傍晚,安给我做姿势,吹了“欧列文”。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两张彩片了!我明确表示了“来车就走”的意图。把洗了的防雨裤还给老太太。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送我一块用犴皮做成的“库么尔汉”(驯鹿鞍垫)。给我的时候她笑着说得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我明白,是郑重地送给尊贵客人纪念品时的客气话。
8月30日
昨天夜里相当冷,上冻严重。我的气褥子跑气了,幸好有鹿垫子铺着,舒服很多。出去洗衣服回来,唐送我一些蘑菇,叶莲娜给我一条皮绳子,这些东西看起来虽然有些一般,但是在这里足以说明她们对我情谊。现在,我的相机里最后两片彩片也拍完了,东西已经整理好,准备一来汽车就打包。
昨天景除了和我洗一次衣服就是躺着睡觉,不愿说话,样子很可怜。
午后天开始阴下来,气温骤降。快到6点没车来,今天是走不了啦。晚上安借给我鸭绒被当褥子铺,很顶用。
昨夜霜很大,快到早晨雾气朦胧。早晨安给我烤了一串肉,吃完又烤一串给我备路上用。我想,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我表示的“离别纪念”,也是很珍贵。我捆行李时,小朋友都来帮忙,英还回去取来一串肉干。这些孩子们平时总来我这里打闹,翻我的相机,把我烦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又都郑重其事地为我送行,叫我很感动!
一切都准备好了,最后一次和他们到河套走走,又越过河套走上公路。这是几辆卡车疾驰而过,他们是进山里的作业点。我正感到等车有点不耐烦了,忽然又过来一辆大客车,开始以为还是满归林业局的,结果刚一停下,车窗里就有一位我不熟悉的面孔称“顾老师”,下车他说自己是旗宣传部的董,又给我介绍了随他来的内蒙青年杂志的摄影记者张。车上大部分是电视台来拍戏的,从此他们要天天来这里拍戏,晚上回去。这些人的衣着五颜六色,形象也多有特色。他们在河边拍戏,演员换上了剧里要求的服装。我突然发现,他们的服装正式我缺少的鄂温克夏季服饰,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如此次不拍以后很难再拍到。我想向张借一个胶卷,当然,已把“不好意思”置之脑外了。我告诉他,到阿里河就可以还给他。开始他对我“探讨性的借”说行,只是今天没带来,其实这时是搪塞,他没想到我是认真的,后来看我“坚决要求”,他开始慎重起来,反复问我的胶卷是什么牌子,过期没有,他的这种态度几乎使我发怒了!最后他终于答应明天带来。猎民听说我还要留下一些日子都很高兴,我从他们眼睛里的光彩得到了证明。他们又把送上车的行李拿回到“撮罗子”里。现在,景色已是初秋的样子了,有红有黄,再过几天就更美了,显然,我来时穿的衣服已不适应这个季节。
家里来信,催快点回去!
9月1日
天气晴朗。正在“撮罗子”里写家信,张果真给我带来了胶卷——柯达三型。看来我成功了!今天他的态度比昨天热情稳定,使我更从心底里感谢他。现在我不能回阿里河,托他捎回一封家信。
电视台一上来就开始工作,我在旁边静观等待机会拍服饰。午后约2点多,他们刚拍完挤鹿奶,我则一步当先要求女演员协助我拍服饰。这是的光线色彩都很好,演员又很会做戏,我一连气抓拍了十几张,心里激动,甚至这个镜头是来之不容易!
晚上漫天星斗,拍电视的都回去了,果斯克在外面招手让我到他那里吃饭。夜空下,篝火旁边的小餐桌上有面条、酒和鹿奶,可是安和老头都喝醉了,两个人都垂着头坐在那里,头顶在一块,嘴里唱的不知是什么歌。果斯克对我的工作一直表示赞赏,现在他喝了点酒感情更热诚。约10点,老头被扶到“撮罗子”里睡觉,我则扶安回到我们的住处,因为“撮罗子”里的人都已睡下,我又轻轻吹复了熄灭的火堆,借着火光铺好行李,可是安又叫我吃饭,当然,这是因为他喝多了酒,把“程序”搞乱了!我不理他,渐渐睡着了,后来断断续续地被他唱醒了好几次……
9月2日
上午阴天,相机里又有胶卷了,内心较安稳。正好敖包在“撮罗子”里和面,即兴拍下来,这是必要镜头之一。今天向果斯克介绍了我拟定的拍摄提纲,也建议他在乡里搞一个民族文物陈列馆,我俩聊得很投机。
在拍电视的没上来之前,我和他还有景山顺着公路进行驯鹿驮重驯化,使一些没有负过重的驯鹿逐渐适应驮运。
午后2点多,演员们上来,鲁老师给我捎来牙膏牙刷,英又捎回黑白卷,我想再过10天就能回去了。
拍戏一直到11点,安要回乡办点事和演员们一起坐车走了。现在景又醉了,这会安没在就朝我发酒疯了,我不得不起来搬到安娜老太太的帐篷里住。据说后来景又跑出来跌倒在地上,又爬回“撮罗子”里,幸好这一夜又果斯克夫妇一直注视他的行动,最后不得不把他绑上。
9月3日
从我的拍摄提纲看,目前已完成了80%,现在需要补充一些更精彩的片子或是再挖掘一下民俗的细节……可以用黑白片拍些器具花纹、头巾形式、人物形象之类,再补拍一张贝尔茨河、烤灰鼠,顺便拍几张秋景或更理想一些的猎归、出猎的场面。
白天,景醒酒了,躺在那里不起来。中午果斯克找我到老头“撮罗子”吃饭,炒了青椒。吃饭中间,老头利索地从地上站起来到外面就抓来一瓶酒,按他的年龄,这样的速度真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约3点来车了,安又带回4瓶酒,还把买酒剩下的钱交给了我,这使我感到很惊讶!今天他很高兴,可是快4点的时候,我发现他有些醉了,这回和景没有口角而是同唱。我要到满归邮胶卷、买衣服和鞋,就毫不犹豫地随拍完戏的演员登上了停在公路的客车,在镇招待所的大镜子里突然看到自己晒黑了的脸,一身脏衣服和脚上穿坏了的胶鞋,我自己都感到陌生了。然而,心里却感到充实,为此独饮了一瓶地方特产的红豆酒!到房间里洗了头和脚,环顾四周,这里干净明亮,确实和山上不一样!
9月4日
一夜睡得很好,平直的板床真是舒服!早晨6点左右起来,天色雾闬闬,小城逐渐开始喧闹起来。从窗子里往下看,昨天来的大客车疾驶而过。俺昨天约定的,我应该是在林业招待所等车,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索性留下买完衣服再回去。今天巧遇原艺校同学张,他是北京电影学院内蒙班来拍电影的。非常遗憾,由于我们去商店买衣服和鞋而误了去山上的汽车,我被他当成客人在这里受到接待,又抓紧时间在电影院看了美国电影《游侠传奇》,真没想到,影片中有印第安人的“撮罗子”,几乎和鄂温克人的一样,门前也有支起来的木头架子用来晾晒猎物,这是个意外的发现!
夜里在招待所突然醒来,对着耀眼的日光灯、雪白的墙壁、油漆地板,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当时还以为是睡在“布景”里。看来对这样的环境有些不习惯了。
9月5日
早晨天阴沉沉的,公路两侧的山呈各种颜色,在暗灰色的天空衬托下,更有北方风景的壮观。天气很冷了,拍电视的人情绪低落,他们进展缓慢,似乎很难完成计划。尽管汽车颠得厉害,人们都伏首瞌睡,谁也不讲话,气氛沉闷。
张同我回到“撮罗子”里,和我们一样坐在地上围着火吃烤鹿肝、喝酒、吃辣椒。鄂温克人代我热情地招待了他。
午后张和拍电视的都走了。我拿出相机观察四周的风景,真是太好了!但突然发现,相机里的计数器由原来的16变成现在的26张,就是说最后剩下的已经不到10张片子!
9月6日
老头派人来问我去不去打猎。其实打猎我确实不想去了,但是现在既然没事,还是答应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整理好行装,带上相机、闪光灯,到老头的“撮罗子”里刚好有昨天采的牙格达制成的甜果酱,我在外面抓紧拍了一张列巴、鹿奶、果酱的饮食照片。9点出发。我们把东西都背在身后,老头和英还各领一条狗。路途拍了“出猎”、“砍路标”的照片。走出约2个小时开始翻过一座高山,这里已是黑龙江省的属地。笔直的松树,约有四五十米高,都是没有采伐的原始森林。走出谷地使我惊讶的是这里竟有非常好的公路!看样子还没有使用过,静静地躺在群山之中。路边倾斜着一台被遗弃的推土机,更增添了几分寂寞。又走了一会,路过一座大水泥桥,一侧是高达笔直的树群,河水从中间静静流过,用相机观察,几次想拍,终于还是放弃了。这时,老头和英已走离我很远,在前面的公路上只是两个小黑点。天开始发阴了,走上一个大坡又看到远方的森林,真是漫漫的长路啊!
……终于在5点多走下了公路,准备安营。这时天空乌云滚滚,很快就要下雨了。老头放下东西就砍树条搭临时“撮罗子”,我们则捡木柴准备烧火。不一会,一座扇形的半开“撮罗子”搭起来,但雨点也开始掉下来,我们赶紧把东西放在下面避雨,可是老头不管什么条件,都是按着自己的规律行进,他依然背枪牵狗出去了。天快黑时才悄悄回来,什么也没打着。
9月7日
上午按着老头的布置方案,我和英顺着公路走,老头去河套,我们都领狗,想从两个方向发现犴。可是一个上午什么也没看着。中午默默地吃完东西又开始搬家,在一个修路时遗留下来的推土台下,放下了行李,又准备好过夜拢火用的烧柴,然后和英领狗顺着杂草丛生的河套走。经过密林和沼泽地发现一块静谧的水塘,四周被树挡着,光线幽暗,片片黄叶飘落在水面上,心里不自觉地赞叹真是一处好风景!这里也是犴喜欢来的地方,我想要是能拍到一张犴喝水的照片,那就实在太美了!
离开这里又和英走在寂静的公路上面,毫无目的地走,正是感到太累,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时候,突然,狗在前方公路下边叫起来,一声比一声紧,我们立刻振作精神走下公路的一侧,偷偷猫腰向前摸,发现公路下面一个灰色的庞大动物在狗的狂叫下慌慌张张地响这边走来,英隔着公路很快地开了一枪。“打着了!”我们就跃上公路,马上看到犴已倒下,这时狗也不叫了。应高兴地跑过去坐在犴身上,我兴奋地叫他向空中开枪,告诉老头我们打到东西了!他们常有这样的心理,你跟着出猎打到东西了,就说是你带来的“吉利”。上次我跟出去打到两个犴以后似乎对我也有这种信赖。几十分钟以后,老头听到枪声背着东西过来,他和英扒皮开膛,我在一旁拍了照片。
天渐渐黑下来,老头决定和我和英回到推土台那边把行李全部背过来。当我们走到地方天已很黑,突然,狗又在黑暗中急剧地叫起来,英跑过去连连开枪,我只看到一条条火舌,其他什么也没看清楚,但是一只犴又被他打着了!他情不自禁地向空中连发数枪。过了一会,老头听到枪声果然又回来了。他很高兴,虽然也没说出什么来,但是,一定认为这么丰收还是我给带来了福气!我们在黑暗中拢起了篝火。因为时间已晚,老头和英只把犴的内脏掏出来,临走时拿了一块犴肝回到营地。他们知道我喜欢吃这东西。
9月8日
早晨天色阴霾,我们起来先在昨天夜里打犴的地方,继续完成解肉、挂肉的活。白天看,这里杂草丛生,昨天傍晚的犴实在附近的沼泽地喝水被狗发现,然后中弹,跑不出百米,倒在这里。附近都是密密麻麻的杂木林。在这里我又拍了张砍树条挂肉的黑白照片。处理完毕又回到昨天第一次打犴的地方,同样是解肉、挂肉,因为当时老头还没做完,就被枪声招呼到那边去了。
约8点,一切都处理完毕,我的行李也打好挂在肉旁边的树上,我们开始往回返,然后由妇女牵鹿驮回去。
一路真是不好走,趟溪水,走沼泽地,还要钻横七竖八的倒木。途中在大桥吃饭,这里是当年大桥施工的工棚残址,破帐篷架子、空锅灶,地上零乱的废物、纸片,一派人去房空的景象。老头在这里烤了乌鸡,我拍完了最后一张彩片。
晚上8点疲惫不堪地回到点上,虽然还是在山里,条件也简陋,可是却像是回到了家。本来我要回到景的“撮罗子”里睡觉,但是他们非叫我在帐篷里住,这里除了英还有他的两个姐姐,因为喝了酒,我感到头疼,浑身难受。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一直哗哗地打在帐篷上。
9月9日
雨一直下到上午9点多也没有停,英约我今天还去和他打猎,现在正好下雨,取肉也去不成了。
午后两点多外面还在下小雨,这种天气我想也不会去驮肉了,可是唐克、叶莲娜近、达吉杨娜在外面已经整理好驯鹿,正准备出发。英一再要我去,看来,他们是太相信我的“运气”了。我穿上了雨衣跟在后面走,在细雨中,山上的红、黄树叶,变成一种紫濛濛的色调。由8头驯鹿、3个老太太、2个男人组成的一支猎队,使这孤寂的山林景象变得富有生机。
4个小时以后天渐渐黑下来,森林、树木开始显得凝重了,我们在森林里安营。现在树上草上到处都是水,衣服和鞋也全是湿的。妇女们不声不响地卸驯鹿的鞍子,安用他那暴起青筋的手臂,搭起个大半圆形的“撮罗子”。我们用树枝打掉草上的水珠,中间拢上了篝火。睡觉的时候,3个男人在里面(玛鲁席)。我把从驯鹿鞍子上拿下来的垫子铺在草上,我们是头朝“撮罗子”的弧形一侧,脚朝篝火。妇女们在最外侧睡,她们睡的地方更容易淋到雨点。这一宿特别冷,一直在刮风下雨,因为我的鸭绒被没带回来,只好和安用一个盖着上身,下肢本来就湿,开始睡觉是烤篝火,可睡着了,篝火也不旺了,雨丝经常淋到腿上,只好起来把同样被淋湿的木头往一起聚,让篝火烧旺。只是我看到他们都蒙着头,任凭雨丝打在身上,仍然睡得很香。约5点老太太们先起来了,她们才真正点旺了篝火,砍树给鹿做绊子。我的脚下也感到暖和了。
9月10日
7点多钟我们继续顺着公路走。快12点到达狩猎地,然后把两处的肉集中在一起。我们要在这住一宿,第二天清晨往回返,所以又开始准备露营地。现在,我们的营地周围是大块大块的犴肉还有8头驯鹿,我看这气氛,真是名副其实的狩猎生活。午后英又打到一只犴。这样,8头驯鹿往回驮3只犴就显得吃力了。在砍肉的时候,不得不扔掉一部分。
傍晚,天开始晴了起来。今天晚上我有自己充足的铺盖,烤着温暖的篝火,与昨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9月11日
早晨还在朦胧之中,就听到篝火噼啪作响,妇女们用鄂温克语细细地唠叨什么。渐渐太阳出来,一块一块的红肉在阳光下反射着光亮。鸟儿在林中鸣叫,篝火旁烤着肉串,还有肝、肾,几天的阴雨霉气一扫而光!
上午基本就是休息,我在沟里洗了头发,这些天头发里落进很多烟屑,因为油腻腻乱蓬蓬的,洗完了觉得一阵清爽。然后又拍了几幅营地黑白照片。
午后2点开始往回走,一气走了4个小时,快6点到了我们来时途中的休息营地,然后又是卸肉,搭“撮罗子”……明亮的篝火刻画着人们吃透的姿态,老太太们熟练地用猎刀往上拉咬在嘴上拽长的肉块,安也随时解下他的电工刀给我使用。我发现,在这静谧的森林里,他们都用鄂温克语讲话,虽然我不懂,但并没有什么妨碍,相反,给我一个遐想的空间。我躺在鸭绒被里仰望着夜空,一轮皓月从林中升起来,一颗非常明亮的流星飞掠过去……深夜,森林里不知是什么鸟常常发出类似口哨的叫声,鄂温克人认真地说,这是“特务的联络信号”。这当然不对,但是由于他们的提示,倒好像真有一种不可测的生灵在黑暗里活动,因为夜里常被这种声音惊醒。
在临时营地
9月12日
一醒来就是7点多,今天又是个好天气。被子外面被霜打成湿漉漉的,显然是夜里的温度很低。快8点我们又踏上了归途。今天的路仍不好走,要翻过一座有倒木和枝条交错的山。安在前手持砍刀开路,我跟在后面,有时在几个方向拍照片。在山顶上,树叶差不多全变黄了,落了叶子的白桦露出了秀丽的枝条,地上飘落一层秋叶,看到这种景致有些令人感到悲哀!
果斯克夫妇和孩子骑着驯鹿来接我们了,从这里到达点上大约还有10里地。他一见我的面就说,这次打猎的丰收,是因为我有福(英已提前回去说又打了一只犴)。
午后一点回到点上,电视台正闹哄哄地拍戏。我洗完脸又拍了几张服饰,感到演员的气质毕竟和猎民不同,不是很理想。
在“撮罗子”里,索拿出一瓶酒,把我和他岳父让在里面主要位置上,还有几位拍电视的人员共同喝酒,其态度极诚恳热情。老头也常用鄂温克话向他们说些什么,我猜大意可能还是把打猎丰收和我联系在一起的话,然后每次酒轮到我这都要重新倒满,看出来他们是真正相信“运气”了。晚上关节疼痛难忍,打猎实在是太辛苦了!
9月13日
我准备今天晚上就去满归住,本来已打好了行李,安把我的行李也送上了车,结果司机说汽车弓子坏了,拉不了那么多人,我想他是有意非难我。最后也只好把行李扛回去,还是睡在坑洼不平的土地上。
9月14日
上午等车,现在我感到轻松了!可是看着飘落的树叶,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
午后陈、玛夫妇开卡车上来,我搭他们的车回去。临别前在几个“撮罗子”喝了为我送行的酒,我感到有些头昏。汽车开得飞快,身上冷嗖嗖的……